朱砚解下身上的外袍,盖在了兄弟二人身上。他本打算好生将两人安葬,踌躇了一会儿,思忖着还是得让柳思悠他们见上最后一面,便朝新开巷走去。
被梦境笼罩的小半个清水县已经逐渐苏醒过来,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无措之后,那些在睡梦中逝去的受害者已经被亲朋好友发现,转眼间,铺天盖地的恸哭声便将县城淹没。
朱砚半路中便遇上了匆忙赶来的三小只。见到三人安然无恙,朱砚悬吊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他一把将三人拥入怀中。
从逃离十万大山开始,三小只眼中的朱砚一直都是一副成竹在胸万事无忧的样子,此刻却全身流露出浓郁的无奈和自责,柳思悠对情绪的感知最为敏感,她靠在朱砚怀中,担忧地问道:“砚哥哥,发生什么事情了?”
朱砚心绪万千,却不知道该从何讲起,念及乞丐兄弟,又辛酸不已,只能涩声道:“悠悠、尚儒、载物,大毛小毛他们两人……去世了……”
三小只惊惧地抬头,一时间竟然对钻到耳朵里的话语产生了怀疑。
“怎么会这样……”
他们再次与朱砚对视,恳切地期盼着对方只是开了一个不甚高明的玩笑。对上朱砚沉痛的视线,他们才终于反应过来。
十万大山当中他们已经经历了最惨痛的生离死别,死亡的意义已经深入骨髓、刻入他们灵魂当中。对他们来说,这意味着他们将和乞丐兄弟天人永隔、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柳思悠觉得自己应该泪流满面的,就像她和娘亲分别的时候一样,哭的涕泗横流、不能自已。
他和乞丐兄弟相处时日最久,俨然已经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平时爱吃爱睡,也有点爱哭的她却不知为何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内心深处空落落的。死亡既已成定数,中间的缘由经过似乎都显得不甚重要,她偏着头,呐呐道:“下午的时候,我本来是让他们立刻搬过来的。”
朱砚怕她过于自责,便想打断:“悠悠……”
柳思悠却继续道:“大毛不愿意,怕弄脏砚哥哥你的房间,说要等一晚再来,我觉得他太见外,也不听我这个大姐头的话,就有些生气,走的时候,都没有和他们说再见。”
朱砚紧紧抱着小胖妞:“悠悠……你不要自责……”
他便一手抱着柳思悠,另一只手示意许尚儒和程载物跟上,边走边向三人讲述了邪灵梦境的前因后果,最后沙哑道:“是砚哥哥没本领,没有将他们留下来。”
柳思悠摇摇头,从朱砚怀中跳下,走进破庙中,在乞丐兄弟二人身边呆坐了一会儿,从怀里掏了掏,也没掏出个烧饼或包子,她怔了一会儿,看到了乞丐兄弟收拾到一半的包裹,便捡了颗鲜红的野果放到嘴里。
野果的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甜蜜,鼻尖却分外的酸涩。
柳思悠胡乱想道,学堂先生教的“欲哭无泪”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她揉了揉鼻尖,艰难地挤出一个干瘪的笑容,抬首温声道:“砚哥哥你们不用担心我,咱们……给大毛小毛安葬了吧。”
她带着众人绕到了破庙后边的荒凉的小树林里。树林的一角堆着一个小土丘,泥土似是新翻过,旁边的杂草也被清理地一干二净,土丘上斜插着一块桃木板,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题着:“先考先妣终于元和元年”的字眼。题字者字迹歪劣,对墓碑的格式也只来自于道听途说,木板上甚至还有涂改的痕迹。墓碑下却还有模有样地压着一两张祭拜用的黄纸。
柳思悠指着墓碑:“这是大毛和小毛爹娘埋葬的地方,前些日子,我撺掇着他们一起立了个墓碑。砚哥哥,就把大毛和小毛葬在他们爹娘一起吧。”
朱砚怜惜地摸摸柳思悠脑袋:“听悠悠的。”
清水县今日诸多人离世,棺材铺定然已经没有存货,好在修行长生卷的朱砚也能算是体修,寻了几颗粗壮大树劈成板状,用灵力接合,拼接成一口小小的棺材,将相拥而眠的乞丐兄弟抱了进去,埋到了他们父母墓碑的旁边。
柳思悠亲手提了字,盖了黄纸,拜了三拜。
她眉宇脱去了稚嫩,方寸的光阴仿佛在她身上陡然加快了流逝,俄顷之间,跳脱飞扬的小胖妞似乎已经脱胎换骨成了稳重端庄的少女。
她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两座并立而建的墓碑上,仿佛是在询问朱砚,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什么时候才能保护大家?”
她识海深处传来叮的清脆一声,随后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宿主,柳思悠,修行功法,无相功,新手任务——解锁七情之一已完成。累计任务进度:七情之悲,初级解锁;六欲之睡欲,初级解锁;六欲之食欲,中级解锁。下一个任务:累计解锁四种七情六欲或将其中一种升级成高级。”
柳思悠五岁开始修行,八岁时进入初境下阶,从那一刻起,她的识海中便多了这么一个任务系统。但这个系统只发布任务,没有任何的时限要求或者任务奖励,所以她也从不在意。但似乎每次解锁一种情绪,她便无师自通地应用到无相功之中。
因此在长辈眼中,她修行天赋极高,只是心性跳脱,平日沉不下心修行与学习,让天魔女很是恨铁不成钢了一阵。
但经此一事,她对于成长和实力有了前所未有的渴求,便打算找个机会将这识海中这怪异的声音告知朱砚,一起商讨商讨。
朱砚此刻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邪灵的梦境一次比一次迅疾,覆盖范围一次比一次广泛,下次入侵,说不定便会将整个清水县纳入梦境。由于朱砚的介入,梦境提前苏醒,许多在梦境中排队等候出城的人尚未成功离去,即便这样,光是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恸哭声也说明这次死去的人数众多。
他忧心邪灵随时再次来袭,想要将三小只护送至城外;又因着乞丐兄弟的去世,不愿再独善其身;偌大的清水县,或许只有他一人对邪灵有过直接的对抗。背负整个城市的生死这样的担子过于沉重,朱砚不愿为自己一时的怯懦而追悔半生。
思来想去,他决定找楚拙合作。
他带着三小只前往县衙。往常门可罗雀的县衙此刻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朱砚等了片刻,不见人通报,便自行进入县衙后院当中,扫视一圈,便径直走到了他此前待过的房间当中。
屋内青袍缓带的青年眉头紧蹙,飞快的批阅着来往的快报,听见响声,抬头见到了下午刚走的朱小郎中,身后还跟着三个小鬼,不由得愣了愣。
朱砚也不跟他客气,简单抱拳示意,便带着三小只走进屋中,合上了门。
他不等楚拙发问,便开门见山道:“楚兄,我们合作吧。”
楚拙这样心思机敏之人,立刻意识到朱砚或在这次邪灵入侵当中有了新收获,炙火焦灼的心头不禁有了一丝期待:“朱小郎中,你说的合作……”
朱砚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身后的三小只,道:“我这次也为邪灵所侵,收获良多,我可以与你们信息共享,祛除邪灵,作为回报,你需立刻派人将我的弟弟妹妹送出城外。”
听得“收获良多”四字,楚拙不禁松了口气,待得听到朱砚后面的条件,却又蹙起了眉头,无奈道:“朱小郎中,且不说为邪灵侵扰之后,可能会成为邪灵的传播者,即便他们从未被邪灵侵扰,此刻怕也是出不了城了。”
他拿起下午新收到的公函递给朱砚,叹声道:“今日下午发的最新急报,朝廷已经派军队包围了清水县,已是禁止县城出入,违者格杀勿论。”
朱砚接过公函,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有些感慨:“竟然封城了。”
不得不说,这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大卫王朝虽然技能树点的是玄幻和修真,但疫情防控的逻辑终究是相通的,封城也是目前情势下最有效的控制手段了。
三小只听说朱砚要将他们送走,更是闹腾起来,纷纷表示无论如何也不离开朱砚哥哥。
朱砚只好一屁股坐在软垫上,恹恹道:“既然如此,你得保证,如论如何也要首先保护我家孩子的安危。”
楚拙虽然无父无母,却也见过寻常百姓间浓密的亲情,表示对朱砚老父亲的担忧很是理解:“这是必然,上战场也没有先派子弟兵的道理。”
朱砚也清楚这个保证不过是多此一举,他若活着,定然不会让三小只陷入险境,他若是为邪灵所害,估计届时整个清水县也已经沦陷,三小只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念及至此,他反而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紧绷了一整天的心弦有所松缓,陡然间觉得干渴无比,便随手拿起桌案上的清茶灌了一口。几片茶叶留在口中,朱砚想要吐回杯中,却又觉得有些不雅观,便干脆嚼了嚼吞到了肚子里。
楚拙来不及制止,眼睁睁看着朱砚仰头一饮而尽,只能缓缓道:“朱小郎中,那是我喝过的茶。”
朱砚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那我再给你泡一杯?”
他又去问三小只:“你们渴不渴?饿不饿?”
楚拙见他一副全不介意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说,只是招呼一个下人,吩咐他们准备一些茶水和糕点。
此刻已经破晓天明,朱砚看着满脸疲色已经东倒西歪的三小只,朝楚拙询问:“县衙有没有多余的床铺,让他们休息一会儿。”
柳思悠却不愿意,固执道:“砚哥哥,我要在这儿听。我想知道那个害死大毛小毛的邪灵到底是什么东西。”
许尚儒、程载物也举手表示赞同。
朱砚无奈,只能嘱咐道:“你们如果困了,就靠到我身上眯一会儿。”
随即,他向楚拙正色道:“楚兄,我们来交换情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