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城外,安李村内的一处民宅,曲萍儿将剩余的白兰芝一一摊晾在竹匾里,她干活的时候很利落,原本垂在胸前的鞭子被一根木簪固定在了脑后,现在不在玉琼宫领地,她也可以不用穿弟子服,身上是一件浅粉的短衫配一条妃色的裙子,围着一条半旧的围裙。
昨日穿过的黑色罩袍和弟子服被整整齐齐晾在一起,随着清风吹动飘散出一阵阵皂角香。
她原本就打算表哥病好后就不再去玉琼宫了……虽然以前也没去过几次就是了,她这样的外门弟子根本没人管,去了也是在山里做杂活,领最低的月钱,分派任务的师兄姐也根本不会点名,她也借此机会浑水摸鱼,这段时间以来帮内门的师兄师姐跑些杂活赚了不少外快。要不是她头脑灵活,也不能在春闱前攒够三十颗灵石用来付摆渡人的船费。
现在时间还早,她取出之前在禁渊捡到的草药,分别碾碎了合蜜搓成丸子。她手里没有仙家用的炼丹炉,只能用凡人制药的方法。虽然是不打算修仙了,但这些基础的灵草凡人也可以用,治个暑气侵体或者跌打损伤的比普通的草药效果要好。
而在离她屋舍不远的一颗树上,玉灵抱臂斜靠着一根树杈。
看着她忙前忙后如同一只愉快的小麻雀,他不禁勾了勾唇。
只是她似乎还不知道郭靖平有断袖之癖。一个断袖恐怕没法给她那种她想要的平凡人的幸福生活。
现在他已经确定,能给曲萍儿造成血光之灾的不是郭靖平,而是魏展。郭靖平有攀权附贵的想法,但他心地不坏,不会向对他有救命之恩的表妹下毒手。而魏展不是个善类,郭靖平招惹了这样的纨绔,牵连曲萍儿也并不奇怪。
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除掉一个人的理由太多,这一点凡人和修仙者也并无不同。
于这两人的事上,其实玉灵也没有更多能做的事了,方才他已经提示过郭靖平,小心所求皆是泡影。
然而现如今曲萍儿眉间的那一团不祥的黑气仍未消除,就意味着郭靖平仍未打消攀附魏展的想法。
他就像一个赌徒,不到黄河心不死全然忘记自己是在与虎谋皮。
他倚着树干闭目养神,时间不觉来到了黑夜。
郭靖平搀扶着篱笆墙走进院子,他面色酡红,身上酒气很浓,脚下更是不成章法,还险些摔倒。曲萍儿忙扶着他坐下。
因那老道之故,魏展只感觉自己被戏弄,逮住机会灌了他很多酒。他心里也知道魏展绝非是个善类,于他相交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这是他眼前最大的机会了。身在科举这条路,他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后背不够硬,就算中榜了也是在最基础的位置上耗费年华,他只能赌这一次。
他难受地趴在石桌上,曲萍儿端来一碗醒酒汤,说道:“表哥,你心疾还未完全痊愈,还是少喝些酒吧。”
郭靖平接过瓷碗,吹开热气小口啜饮着,眼里弥漫着淡淡的无奈,说道:“表妹你不知道,有些酒是不能不喝的。”
回忆起魏展的眼神,他还是会在心里暗暗发毛,那感觉就像是被毒蛇盯住了脖颈。他每次刻意要作弄人,自己不得不承受。只期待春闱之后,他父亲魏都尉的一封书信,就可使自己平步青云。
今天在溪畔那老道的提示自己不是看不懂,可比起他说的那些,自己更不愿意在这样一个小山村里浑浑噩噩,就算终成泡影,也要尽力一试。
他把醒酒汤喝了半碗,轻轻推开了曲萍儿想要搀扶的手,独自扶着木头栏杆走回了房间。
等看见郭靖平房间里的灯熄了,曲萍儿解下围裙扔到一边,一个人坐在屋前的木阶上看星星,油亮的辫子此刻被放下来,她的手指玩弄着发梢,满月似的脸在月光下被照得很莹白,她的头顶就是北斗七星,眼里也尽是闪闪亮亮的痕迹。
玉灵远远看着这样的曲萍儿,他更是不理解,灵根难得,就算是断灵根也是百里挑一,就算到最后也无法结丹,也会拥有普通凡人两倍长的寿命,长生几乎是所有生命的终极追求,而曲萍儿可以为了郭靖平放弃这种追求。
是因为郭靖平形貌好,文采好,有前途?这些理由都不充足,那就只有那种被称为“爱”的东西。
然而这个概念对于他来说实在缥缈,就像是山间流岚,看得见却摸不着,知其形却不达其意。
总之他为这两个人所做得够多了,故事接下来如何发展,他就不好插手了。在一声轻轻的叹息过后,他一挥衣袖消失在了微凉的夜色中。
第二天鸡鸣破晓后,曲萍儿感到自己肩膀上被覆盖了一层轻薄的东西,她费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是郭靖平在给她盖衣服。
“表哥?”她揉了揉眼睛,醒神后发现自己昨天居然睡了过去。
“可有着凉?”郭靖平担忧地问。
“没有,我现在好歹也是锻体期,没有那么容易着凉的。表哥你等下,我去给你煎药做朝饭。”说罢猛得一站,眼前骤然一晕,她赶忙找了根柱子扶住。
郭靖平笑着摇了摇头,对她说道:“你采药回来后就没好好休息,去屋里再睡会儿吧。我可以自己煎药的,至于朝饭,我去街上买些包子油饼回来就是了。”
曲萍儿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微笑点了点头,慢慢挪着步子向屋里走去。
在进门前,郭靖平叫住了她,道:“下午魏展公子邀我一同探讨书籍,要是太晚的话我会在他们家留宿,若是醒来看不到我,不必担忧,记得把饭吃了。”
曲萍儿再次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随即阖上了门扉。
下午,郭靖平将盛着食物的碗放进烧滚了热水的灶上蒸着,这样曲萍儿醒来就可以吃到热乎的。做完这些他转身去了街上。
走过昨日的街道,他鬼使神差般地放慢了脚步,向四周望去,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其中不乏光鲜亮丽的修仙者,但是他没有见到昨天那个老道。
虽然心中已然有了抉择,可那如同谶语一般的诗句还是萦绕在他心头,现在他有点期待那个老道再出现一回,再告诉他一次应该怎么做。
他有点落寞地愣了一会儿,甚至自己都没有察觉,直到某个行人无意间撞上了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最后在四周望了一眼,还是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随即迈步,往另一边的魏府走去……
两界城并不算是个小地方,它是华炎国仙凡往来的中心之一,凡人对于仙人的渴慕和仙人对于玉琼宫的渴慕将这里带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繁荣,但离王都遥远的距离又使得王廷的触手并不能直接管理这里。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就造成了这里的主官魏家一家独大,门庭之煊赫不可具陈。
此刻郭靖平就站在魏家朱漆金钉的大门前,已经有小厮进去通报。
他今天换了一件浅蓝色的长衫,和昨天那身白衣一样毫无点缀。但只要街上的行人向这里一望,便会看到一位气质文雅的青年,坦然立于魏府那道犹如巨兽口腔一般的朱漆大门前,和过往那些卑躬屈膝的人不同,单从气质上来看,他就是一位卓绝的青年才俊。这也正是郭靖平想让所有人看到的。
他自愧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但正是这一点帮他攀上了魏展。
作为两界城乃至整个华炎国头一号的贵公子,魏展看多了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而他如同盛宴过后的香茗,清爽而且适时。
郭靖平心里很清楚魏展想在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想起他昨日俯在自己耳边说出这个邀请,那时就宛如听到了毒蛇在耳边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