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原说的那个采药姑娘,沈青衣记得。
他正要习惯性地惊讶一下,随后发现没什么好惊讶的。
当时背着那少女,闻到她身上……嗯,明显非人的气味,沈青衣就怀疑她的身份了。将人送到家门口的时候,沈青衣还好心提点一句,对方竟还傻傻地说这是天生体香,于是沈青衣只能明言让她再来人间定要除了身上屎臭味,不然肯定会被道士看破抓走,结果人家嘤嘤嘤又跑回大山里了。
如今被谢秋原说破,沈青衣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不是屎壳郎精,是花妖吗?
沈修倍感欣慰:“青衣一直是乐于助人的好孩子,即便对方是妖,他也不会放着不管。”
至少,他的儿子并不会因为那年的事情变成一个心狠手辣、满心满眼只有仇恨的人,沈修真的非常欣慰。
沈青衣不由看了过去,对着父亲的夸赞垂下眼帘,嘴角却轻轻扬起。
谢秋原见势不对,强调道:“他可是差点被花妖采了元阳!!要不是我把她散了一路的花香换成……总之,你们不要小看妖精的精力!沈青衣差点被榨干在床上!要不是因为沈大人你,他也不会吃这种苦头!”
沈青衣:……还好还好,小花姑娘并不重,就是不知真身是何种花品,味道真的……咳,总之真算不上苦。
沈修:我儿!长得太帅确实是我的错,让你继承了我的英俊!不仅要防着人,还得防着妖怪呜呜呜!
“所以!沈大人你瞪大眼睛仔细看看,你儿子这十年过得多么不容易!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一个选择。”谢秋原看向沈修,“他不该是你的棋子,他是你的儿子。你欠他一个解释、一句道歉,十年前你就该说了,现在都憋了十年了,别再藏着了。”
谢秋原拉着沈青衣后退,把两人一起送进暗房,这才退出去:“你们好好聊,有什么疑问就问,有什么误会就解,有什么说什么,没什么也瞎给我聊!我在门口守着,保证不会有人进来打扰你们!聊完了要救人就救,不救人就把门锁好让沈青衣出来。”
说完把锁丢给沈青衣,自己合上暗房的牢门,走远了去守门。
“……”沈青衣看着自己手里的锁和剑,不知道对方如何得知自己的过往,又将自己的心思猜得如此之准、宛若故人,也不知道对方如何坚定他架在他脖子上的剑真的不会落下,但这都不重要了。
沈青衣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去,看向被谢秋原扶坐在地上的沈修,闭上双眼妥协了。
沈青衣捏紧拳头,睁眼看向沈修:“爹,好久不见。”
沈修浑身一震,灰败的眼眸流出泪来,坚守十年的心墙再这一刻瞬间崩塌:“青衣我儿,是爹对不起你……”
他的儿子长大了,他也该真正地放手了。
*
谢秋原在牢房外待了一会儿,把沈青衣处理掉的闲杂人等一一安排,随后就坐在牢房门口左边显眼的石柱旁等人。
重名突然开口:“如果……沈青衣和他父亲和好,他把他父亲救出来……你就改变历史了。”
谢秋原一点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悠哉悠哉地整理自己的物品栏,准备像之前那样偷偷塞些丹药留给沈青衣——物品栏里所有的高级装备、道具一拿出来就直接变成灰扑扑的摆设,也就几颗丹药还能送人。
他对重名的顾虑也就只有轻飘飘的一句:“所以?”
重名:“沈青衣消失前让你老实待在原地,我估计他是猜到破阵之法是绝对不能改变过去,所以咱们可能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了!”
谢秋原的手一顿,乐了:“那我要不直接去谋朝篡位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当过皇帝呢!”
重名:!!!不愧是你!
谢秋原见重名无语凝噎,哼笑一声,勾唇道:“我相信沈青衣,我就算朝天上捅出个大篓子,他都能帮我收拾。而且……天崩地裂都比不上沈青衣开心重要。”
重名:“……你现在笑得好不值钱。”
*
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沈青衣就出来了。
牢房昏暗阴森的通道在门开的瞬间,被热烈的阳光驱散。
沈青衣沐浴着温暖的光,将这十年来的阴尘、破败清扫干净,整个人如释重负,好似第一次抓住了这份温度。
门外蓝天青山、天大地大,一人背光而立,万物似有了归途。
沈青衣看着面前陌生的青年。
牢狱里那个本该被他杀死的狱卒不翼而飞,取而代之是一模一样的假人倒在一旁昏睡——有心跳有脉搏躯体如人的假人,一如当年仙术捏造的“太子”小孩。
风轻日朗心恍然,不知是否故人来。
谢秋原朝沈青衣身后望了望,没有见到沈修的身影,便也猜到两人的决定,没再多问什么:“接下来去哪?”
沈青衣垂下眼眸,语气中多了几分恭敬:“今日午时,我想送我爹一程,将他和我娘葬在一处。”
重名:“没想到沈青衣还是做出了和以前一样的决定,果然过阵的关键还得看我青衣哥哥的!不过……他身上不见戾气,倒是和当初截然不同了。你到底还是改变了什么,但总的来说又没改变。”
沈青衣似乎有了几分修仙后的淡定气质,整个人也不似之前在牢狱中所见那般紧绷。
谢秋原松了口气,却又开始犯愁,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将“我有一个帮人收尸”的梦想,合理地分享给沈青衣。
却听沈青衣突然开口:“不知……先生可否陪我一道?”
“嗯?”谢秋原的眼睛肉眼可见地变圆,然后冒出光亮,一把握住沈青衣的手,“可!非常可!还有我不叫先生,我叫……”
谢秋原、原野、原老板——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说不出口……
谢秋原使了老半天劲,妥协道:“我叫先生,你好。”
“劳烦了。”沈青衣不明所以,垂眸浅笑,“我本以为……”
谢秋原晃了晃神,也跟着笑了起来,抓着脸颊道:“以为什么?”
沈青衣回身望着眼前的牢狱:“我以为我放弃救我爹,先生会骂我不孝。”
多年心结开解,沈青衣本打算带走沈修的,但沈修拒绝了。
他说这是他的选择,也只有他死了,皇帝才会遵守贤德治世的约定,他的一切才没有白费。
其实从一开始,沈修选择的就不是皇权,而是天下黎明百姓。
先皇晚年昏聩,二皇子不堪大用,三皇子残暴无仁,太子是沈修为天下教养出来的下一代仁君,却遭诬陷落狱。
许是锦衣玉食太久了,太子心性大变,求神拜佛,偏信鬼神之说。
那一瞬,沈修便明白,即便太子再登龙位,治理天下绰绰有余,但恐怕后劲不足,迟早会步上先皇的老路。
在做出一切选择的那个晚上,沈修想过,狸猫换太子。
但不是让沈青衣代替太子去死,而是让太子变成假太子,让沈青衣变成真太子。
三朝元老,却根本不在意正统血脉,沈修在意的只有这个天下。
而沈青衣,他的儿子,有足够的能力,也有坚韧的心性——是最不会让沈修失望的那个选择。
可是……他的夫人却说:“青衣生性自由洒脱,你何其忍心将他困于权力堆砌的囚牢之中?不若交给我,为他博一条出路。”
于是沈夫人带走沈青衣,沈青衣以太子的身份死去,没了身份牵挂、却也真的跳出权势的怪圈、获得新生。
死亡,对沈修不是惩罚,而是解脱,是他谋算一生最后利落的句点。
他咒己以鬼神之力,赌太子脆弱的心性,会因惧怕死亡的恐吓,励精图治做一辈子的明君。
沈修是笑着将“弑君谋算”说给沈青衣听的。
那一刻沈青衣方才窥见几分母亲口中、年轻时狂妄的父亲。
他也清楚知道,自己是带不走父亲的。
但这一次,他已经能够坦然面对。
十年历练,沈青衣已见过太多缺憾、太多生死。
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父亲的从容赴死甚至还能夸出一句“圆满”。
“青衣,我当年不曾将所有告知于你,一来你还小没必要背负那么多,若是侥幸活下来就忘了沈家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二来……我怕你劝我,劝我放弃救下太子的念头,或者劝我选择将你推上皇权——不管是哪一条路,有对有错、有利有弊,或许能活得轻松……但我比较贪心,既要天下,也要你活得自在。即便伤你千万,这也是我选择的路,无愧于心。”沈修拍了拍沈青衣的肩膀,将跪在自己面前的他扶起来,“以后,你也会有你想走的路。为父虽不能见证、无法相伴,但你且记住,只要是你想走的路、无愧本心,为父必定是支持你的。”
那一刻,沈青衣想起十年前仙人爷爷那一句“收你为徒”,脑海中却是划过谢秋原的脸。
和眼前目光坚定落在他身上的谢秋原完美契合——沈青衣回神。
“你爹放弃你的那一天起,你就不必再对他负责。”谢秋原切了一声,开解道,“你救或者不救,在我这,你都是好样的。”
眉眼轻展,沈青衣看向来路。
这一次的生死分别,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受。
很快,谢秋原给沈青衣找来一套狱卒服装,稍作伪装便混入狱卒队伍,两人一左一右护送着沈修去了刑场。
沈修三朝元老,可如今被判斩刑的罪名却是玩弄权术,扶持三皇子上位,污蔑先太子、即如今的圣上,导致太上皇听信谗言差点错杀自己的儿子——需要有人为当初的一切负责,那个人不会是代表皇权的天子,而表面上背叛太子的沈修就是最好的选择。
但其实沈修心里却清楚,如今的天子如此过河拆桥的举动不过是因为他沈修看到了一个帝王这辈子最狼狈不堪的过往。
这就是沈修倾家荡产、丧妻失子救下来的太子——一个年轻、狠辣的帝王。
不过无妨了,沈修愿意拿自己的性命赌一个天下太平,而且……他相信即便太子未能履行约定,他的儿子也会让太子改变想法。
沈修选择的不是皇权、不是正统,他选择的是天下,守的是能带来太平的天子——他本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陌路,却不曾想在生命的最后,和自己的儿子殊途同归。
他沈修果然没有看错,他的儿子、即便遭逢家变,也有足够强大的心性走出属于他的康庄大道。
“哈哈哈哈!”沈修大笑着踏入刑场。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皇上下令不准任何人观刑,算是给这位老臣子一个体面。
然而沈修即便双腿被废,被人扶着踏上刑场,一身狼狈却也不失气度,从容赴死。
沈青衣将父亲送至邢台之上,最后一刻,两人也并未多说一字,沈修也就只是在沈青衣收回手时,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沈青衣握紧的拳头,似是感谢这一路相扶,并无异样。
“行刑!”
沈修笑了笑,朝谢秋原递来感激的眼神,方才缓缓闭目。
刀落命陨,肱股之臣沈修的人生就此谢幕。
谢秋原不安地朝边上望去,18岁的沈青衣已经成长许多,他不再像8岁那年,只会无措地抱着自己的母亲,躲在雨里无声地哭泣,现在的他,甚至还能顶着一张苍白的脸,朝谢秋原微笑示意自己没事。
谢秋原恍惚看到了那个、多年后穿入网游与自己相逢的沈青衣——在没有他的那个过去,是不是从这一刻开始,沈青衣的脸上就已经褪去了所有生气?
谢秋原一愣,看着谢秋原脸颊上不由自主落下的眼泪,心中仅有的几分凄凉也被洗尽了。
他递上锦帕,也收回脸上勉强的微笑,几分茫然几分难过——却也只是被留在这一刻的发泄罢了。
沈母的墓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据说那是沈修和她初遇的地方,8年前在接回沈夫人的那一刻,沈修就已经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只是沈修没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的运气,由他的亲生儿子沈青衣送他入土。
沈青衣没有让谢秋原插手,他独自一人完成安葬、立碑。
谢秋原安静地站在一旁,想起最初、沈青衣替他挖的坑,熟能生巧得令人心疼。
他突然……就不想死了,他不想让沈青衣送走自己。
谢秋原从物品栏里拿出上了锁的某件道具,弯腰将它安置在墓碑前。
那是一朵小白花,早春时节能开遍山野的、最普通的一朵小白花。
没有艳丽的色泽,也没有精巧的花苞,朴素平凡又安静的一朵小白花。
沈青衣垂眸许久,明明辨不出有何区别,却又固执地相信它的与众不同。
良久后,却也只有轻轻一声:“谢谢。”
说不清这份珍重的吊唁,道不明这份深沉的感激。
谢秋原却似乎收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将准备好的香烛纸钱递给沈青衣,抬手用法术燃起火坑:“我以前一直在想我的葬礼会是怎么样的。”
沈青衣接东西的手一顿,抬眸看去,不知为何心脏跳得格外响重。
谢秋原面色如常,像是在唠嗑一般。
沈青衣缓缓垂下眼眸,故作镇定地拿起纸钱一张一张丢入火中。
谢秋原:“我不喜欢看别人哭哭啼啼的,尤其是关心我的人,他们应该开心快乐才对。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在死之前把他们都气跑,这样我的葬礼就不会有人来参加,最多也就陌生人一句英年早逝足矣,那样我才可以毫无牵挂地说再见。”
谢秋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侧目看向沈青衣:“但现在,我后悔了。”
他笑了笑,将沈青衣刻入眼眸:“沈青衣,我好像没办法死在你前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