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羽皓挥挥手驱散眼前的烟雾:“他答应你什么?”
老刀一张鞋拔子脸拉得老长:“就是以后帮我干点活、给我点水,他还能干嘛啊……我真是被逼的!你当时没杀我,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也算是功德一件。”
“无耻。”赵羽皓唾了一口。心中想的却是:这可真不像长翎的风格。
他又打开终端,查了查土地征收旧案的情况,也并没有什么新闻。
最后,赵羽皓熟练地伸手磕了磕烟灰,抬头上下打量着老刀:“你这缺小工吗。”
长翎听完均羽详略不当、辞不达意的讲述,觉得自己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突突地跳着。
道理上当然是职业平等,但生长在王室的国君,从未想过让弟弟用这种方式谋生。
在他的想象里,公共事务类工作对如今的均羽不太合适,哲学与艺术是比较安全和传统选择。
若要再落地些,均羽曾对金融投资很感兴趣,当年在财政部见习也做得不错。
退一万步讲,理工实业也算国家紧缺的人才……
修车算是个什么?还要让杀人犯做老师?
长翎这一刻无比后悔自己没有杀掉刁海。当时均羽说是因为刁海才接受探视,让他心软了那么一刹那,如今真是追悔莫及。
长翎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张了两次口都没有压下去怒火,终于在均羽再次吐出一句“对不起”的时候打断道:
“你天天做这副样子是给谁看?!”
均羽愣住了,茫然地看着长翎。
“跟杀人犯都可以叙旧,上赶着给他做学徒,在我们面前装什么可怜?”长翎暴怒地站起来,一把将均羽拉起,“所有人都哄着你,还不满意吗,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均羽任由长翎抓住自己的衣领,一双圆圆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某种可怜的小动物,反倒激发了长翎更大的怒火:
“收起你这个眼神!铀均羽,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
长翎狠狠地瞪着均羽,久久等不到回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很狰狞,于是慌乱地终于将均羽推开,扭头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停下脚步,深呼吸一口:“以后你想做什么,不必告诉我。”
均羽失力地跪坐在地上,眼神发直地看着长翎远去的方向,听见茶杯滚落在地上的碎裂声。
春日将尽,铅城的夜晚也不再总是寒凉。
赵羽皓蹲在一台老旧浮空车的顶盖上,沾满油污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离子转换器拆卸下来,露出里面覆盖着厚厚沉积物的接口。
他想了想,向下方坐在柜台后的老刀喊道:“这里也可以用WD40S吗?”
“他妈的就你事多。”老刀一边骂着,一边去桌子后面掏出一个长长的蓝瓶子,往浮空车顶上丢去。
这是赵羽皓来店里的第三周,他学东西很快,一遍就会,还能举一反三,因此老刀已经将一些基础保养工作完全丢给他,自己看都不看一眼。
但这让赵羽皓很不安。他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差劲的老师,不要说教他什么,就算是他主动询问,也只能得到含混或者错误的答案。
都按这样敷衍了事,再过两月,他怕是要步上“破坏交通工具”的后尘。
于是赵羽皓拿着溶剂罐子,再次回忆了一遍化学原理,决定一会儿拿终端再看看相关零件的技术手册。
想到终端,赵羽皓忽然感到喉咙像是被丝带勒紧一般——星野高悬,他又一次错过了医生给他安排的形体康复课。
或者说,主动拖过的。
他知道逃不过,但还是忍不住放慢手中的动作,细细喷了几圈溶剂之后,点了支烟在一旁坐着。
“耗子,你终端响了。”老刀在下面喊了一声。
这台新配的终端是常规的手腕型,也可以折叠扣在手臂、腰带,或者收在在口袋里,但赵羽皓总是在干活儿的时候将它丢进柜台抽屉。
赵羽皓心里攥起一把,条件反射似的用力两下把烟弹灭,愣了一会儿,又重新点上:
“知道了。”他不知道是在应付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样逃避究竟是什么心理。
半个小时后,赵羽皓将浮空车的顶盖合上,用工业洗手液认认真真将指甲缝都洗了三遍。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拿起终端。
康复师的消息一连几条,未接通讯却是来自师父,紧跟着一条文字消息:
“收工早点回来。”
回到位宅已经接近午夜,客厅只余一圈贴地的暖黄光源,把二楼书房的白光衬得像是飘荡在空中。
时隔多年,铀均羽再次感觉背上爬起一片汗毛。
他深吸一口气,上楼敲了敲书房半开的门。
“进。”
均羽进门,见师父不是坐在书桌后,而是靠在一旁的小沙发上,不甚认真地看着星际棋战的实况直播,鬓角的白发在影像的映射下有些刺眼。
他没敢说话,贴着师父脚边跪了。
位容方撇了均羽的膝盖一眼:“最近的康复课旷了几次?”
均羽条件反射地想要咬唇,又条件反射地放开,按师门规矩调整着跪姿:
“之前三次都跟老师请过假。今天从下午开始一直在干活,就没主动说……”
他不敢说忘了请假,更不敢说刻意逃课,又在这个含糊其辞的表述后立刻意识到了不妙。
直播影像中的解说声不知何时也停了,房间里陷入诡异的沉默。
均羽小心翼翼地抬眼,正看见师父的眼睛也正在深邃地凝视着他。
“你在那里,精神倒是好了很多。”
“对不起。”均羽不得不承认,只要不待在家里,他的思维就与普通人无异,顶多就是比过去更沉默些。
但只要回到家,语言和思维就像缴了械,永远都在犯错,永远都在让大家失望,或者惹怒长翎……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起身回房间取了戒尺,双手捧着重新跪在师父面前,垂眸道:
“弟子有错,请师父责罚。”
位容方打量着均羽。这孩子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刚刚他是忽然起身走出去,然后自己回来,没有请示,连个招呼都没打。
位容方觉得均羽不是有意僭越,但正因为是无意,才更让人担心。
“错在哪里?”位容方接过戒尺,看均羽双手无措地不知往哪放的样子,忍不住皱眉。
均羽依旧垂着眸子,他刚刚条件反射地想要脱裤子,但残存的一点理智让他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奴工。
还没等想明白该怎么办,又听到师父的提问,只能强答着,感觉脑子都乱成一团浆糊了:
“没上课,没请假。”
位容方点点头,他如今对均羽要求不多,但逃避治疗、上课爽约,并不在包容的范围之内。
“罚多少?”
均羽眨了眨眼睛,有些天真地看着师父。
“通讯不接,消息不回,连问话也不答了?”
“不……不是……对不起。”均羽又慌乱地低下头,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好像逃课这种事只可能发生在朗哥身上。
怎么罚?他真的不知道。于是试探着开口:
“二十?”这是师父最常罚的数字。
位容方起身,用戒尺点了点均羽的肩膀:“与人有约就要守诺,以前不必因这个罚你,以后也不要再犯,明白吗?”
“是。”
均羽顺从地将上衣脱下,身体与空气接触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然后抖着手将衣服叠在一边。
他早已不是少年身量,肩膀比几年前宽阔一些,背部明显的肌肉线条消失不见,变成深色布满疤痕的干硬形状。
冰凉的黑檀木戒尺抵在肌肤上,然后兜着风砸下,带起一阵刚硬的钝痛。均羽将唇抿成一条直线,紧闭着眼睛,屏住呼吸无声地受下。
位容方用戒尺在伤痕上点了点:“调整呼吸,放松肌肉,报数。”
均羽睁开眼睛,回头在师父的眼里看出了几分耐心,于是小心翼翼地吸气,逐渐让自己回忆起以前是如何受罚的:
“一。”
“咻——啪!”
均羽刚刚松懈下去的身体一瞬间绷紧,在喊出声来之前用力咬住口中的嫩肉,屏住呼吸。
位容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张嘴。”
嘴里的血腥味让均羽慌张起来,他怕被掌嘴。
“张嘴。”位容方重复一遍,然后看均羽紧闭着眼张开嘴,无奈地放开了手,“看着我。”
均羽睁眼,眼睛里带着一层恐惧。
位容方几乎是用哄的语气说道:“挨打的时候肌肉要放松些,不然容易受伤。今日不多罚你,把坏习惯改了。”
“是。”均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
受过那许多刑后,均羽知道师父下手是真的在教育而非虐待。但他也意识到,这些少时受罚的规矩,好像就是要让他仔细体会这份疼。
冰凉的戒尺重新抵上脊背,然后再次带着风声落下。每记之间留了足够的时间给他调整呼吸,然后报出数字。
报到一半,均羽忽然明白了小时候的自己为什么那样不经打:因为每一记都是教育,又都带着威严的期望,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安全和依赖。
一个数字哽在喉咙,均羽尽力张嘴吸气,愧疚得发不出声。
位容方等了一会儿,点了点最新隆起的棱子。
均羽轻轻吸一口气:“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