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扶楹听着甄琼似乎熟悉那个皮下的人,斟酌着言语,“你知道?”
甄琼忿忿不平,知晓自己被耍了,还上来就认别人为“爷爷”,眼睛里几乎要喷火,“我心里多少有数,多半是一个认识的坏家伙。”
孟如玺插了一句:“谁啊?”
即使甄珩当时没有这么敏锐地认出来,听妹妹的描述,大概也明白是谁,便给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一个善于蛊惑人心的女人。”
孟如玺了然,“那看来她的本事不小啊。”
居然还知道附魂在别人身体上,借人的生气来遮蔽妖力感知,还巧妙地点了淡香来固魂安神。
这种东西也不是随便弄的,基本上都是有师传加上有天赋才行。
也不知哪家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天才。
搞得这么麻烦,恐怕她的原身远在京城啊,也正好和这两人也在同一地方。
若说燕扶楹能看见不同的原因,应该是她几世累计下来的道德金光傍身,能让她看见了藏于虚幻背后的真相。
这么说来,甄珩或许也是这个理,可惜他不处于病弱或者将死状态,孟如玺没法借着灵魂的破绽看见他的道德金光如何。
燕扶楹好不容易找到个知晓当年真相的人,虽知和他们谈话的那人是被伪装的,可终究不想放过一丝线索。
她便问道:“那她说的话可信吗?”
“能用,她没必要骗人,也不喜欢骗人。”
甄琼话说到一半,不禁冷笑起来,看得出整个人心情确实差到一定地步了,“这家伙可真是……呵。”
燕扶楹也不清楚那人的性情到底怎样,可光从甄琼言语中就能感受到她的厌恶,担心被替代的人会有什么危险,蹙眉,“既然你阿爷被替代了,那他岂不是有危险?”
“她应该没有兴趣,单纯是看我们太磨蹭了,自己过得又舒坦,就忍不住想来插一脚。”
燕扶楹若有所思,“……怪不得我们这么顺风顺水。”
她不是没有感觉到这次的顺利,一路上睡觉都有别人给自己递枕头,方向大致上全是对的,没有走进死胡同。
且不说旅店老板的那番不同于他人的话语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又有翠微恰好惊叫被他们救下,还卡在被掐死之前的挣扎时间。
翠微自然因此对他们心有感激之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毕竟几人一直马不停蹄地走访调查,更何况还有个不知名的幕后黑手盯上了他们一伙人。
紧张和急切都压榨了他们为数不多的空闲,没有时间来休息思考。
细细想来,虽说已经有些马后炮,可他们一路上确实过于顺利了。
但是如果说这是有个神秘莫测的第三方插手安排的话,似乎就合理起来了。
甄琼下颌一紧,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来一句话:“是啊,多、谢、她的好意,还帮忙把线索送到我们手里,省得我们无头苍蝇乱撞。”
“她要是搅了这滩浑水,说不定为了赶时间,陆家那里也走了趟。”
她有些抓狂地说:“可恶啊!我说怎么每次行动都在我们之前,原来是有她这个贱人通风报信。”
燕扶楹被这新出来蹚浑水的家伙搞得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先紧着目前最急迫的事情,镇静地提议:“不如我们先回去,陆家估计已经出乱子了。”
甄琼已经认清了残酷的事实,无奈耸肩,继而双手合十,“……只能如此了,拜托拜托,希望不是个大烂摊子。”
可惜世事往往难以顺人意。
几人几乎跑了一天,人到底不是铁打的,饿的前胸贴后背,自郊外赶回来时又挑了个小摊,吃了顿快饭。
细雨变小了些,雾蒙蒙的模样,节省了不少路上用时。
可即使如此,他们筋疲力尽赶到陆家时,已然到了傍晚。
马车的车轱辘每次转动,会带起串串脏水珠,落到湿漉漉的路面,再次溅到泥泞水坑里,周而复始。
说起来,这个场景和他们开始住进陆家时倒有了几分相似。
同样是四人,两两分开,一前一后,各坐在马车上,就连记忆中朱红的铁门也一模一样。
燕扶楹掀开帘子下了车,回神抬头看,陆家门口的白灯笼依然高悬着,形状圆圆的,颜色惨白惨白,像是个白色骷颅头,悬在半空想来索命。
天色昏暗,灯笼里的白烛愈发明亮,甚至在下方就能透过薄纸看到烛火在跃动,让人不禁想起同样都是火焰的青色鬼火,鬼气森森。
雨打到了地上,溅起碎雨落到脚踝处,紧接着就是一阵恶寒从脚腕开始,蜿蜒黏腻地蠕动爬上小腿、大腿以及后背。
但凡是它爬过的地方,都有汗毛直立而起。
燕扶楹心跳加快,几步上前,快速靠近了红如血的门,扣住狮头门环用力且急促地撞着门。
说不上是出乎意料还是意料之内,没有人应声,更没人开门。
孟如玺约莫是踹门踹上瘾了,见状便把她扒拉到一边安全的地方。
他自己则是后退两步,挑了一个位置,小腿肌肉紧绷发力,额角青筋暴起,向前猛冲过去,即将到达门前时,猛然抬脚就往门上踹!
“嗡——”的一声,铁门向后凹陷鼓动,明显按下去一块。
紧接着便开了门,缓缓露出一条缝,又扩展为一片,向这群异乡人展示了内部的杂乱无序。
燕扶楹离得远,靠近两步看清后,瞳孔一缩,也未料到门后是这般凌乱不堪的模样。
守门的侍从穿着铁甲衣倒在地上,头颅深深垂下,像是被折断的草茎,连侍女也昏睡过去。
有的没反应过来,直接倒在地上,还有的及时靠在了柱子上,半倚半靠顺着柱子滑落昏倒在地,不至于太狼狈。
周围则是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活人声响,仅有风声吹动树叶摩擦的声音堪堪传到耳边。
孟如玺扶住最近的一个侍卫,伸手探了他的鼻息,又侧头全神贯注看向他的胸膛起伏,还扒开他的眼皮翻看。
几重保险齐下,谨慎地确定人暂时只是昏睡了,并不是死了。
他起身,和燕扶楹对视,少见地沉稳点头,“没死,只是昏过去了。”
燕扶楹的手轻抚胸口,似乎是放心了一些,可忧思仍然悬在眉间,“行,我们先去四周看看。”
四人很迅速,仅是简单交流几句便有所行动,甄琼还把她的鸟哨和小唢呐拿了出来,分发下去。
不得不说,她的小布包才是个真正的百宝箱。
几日相处下来,他们培养出了一点默契,自觉地朝最近的方向走去,各自探索着一片地方。
不久,一声短促且尖锐的哨音响起,似乎在急促地召集他人过来。
这声哨响正是甄珩吹出的,他正在陆家祠堂门口。
祠堂一般是家族重地,进出都有规矩限制,不懂事的小辈会有长辈带着看管,以防犯了忌讳。
可此时这里却敞着大门,门内一切一览无余。
能看见一身精致云缎细料的纪玉兰被人故意绑在柱子上,粗糙麻绳紧紧缠绕她的上半身,衣服被挤压得凹凸不平。
她无力地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发丝凌乱,黏贴着脸颊和脖颈,像是一条条扭曲的黑蛇,发髻也没扎,披头散发相当屈辱狼狈。
甄珩没有选择贸然进入,而是在祠堂门口守着,等待着汇合。
燕扶楹等人赶来时,也看见了这一幕,神色复杂。
陆仁恩和纪玉兰当年的下作手段他们已然清楚,诱拐别人家的孩子据为己有,还和官府勾结,害死父母,道德沦丧,按本朝法律自然当诛。
几年前来闹事的那对夫妻已经死亡,地下冤魂日夜哀嚎,像是每夜呼啸而过的凌冽北风。
不知吃了人血的陆仁恩两口子是否会在某个夜晚惊醒,亦或者看着陆枝的那张脸,在须臾间想起这件几乎要遗忘的小事。
陆天福被人暗害而亡,鬼魂被困不能轮回,纪玉兰如今也成了这幅模样。
从杀人动机和结仇关系来说,这些事背后最大嫌疑之人的名字……几乎呼之欲出。
况且,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见到那个女孩,连她的弟弟也没有。
嗯?
燕扶楹听到了布料摩擦声,同时也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便闻声望去。
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那人正是陆枝。
陆枝换了一身朱红彩绣凤纹长裙,眉间绘了精致的花钿,眼尾下方各点两滴红,整个妆面艳丽多情,灼灼若火,比京城千金难求的血杜鹃还要明艳几分。
她眉目含笑,面似桃花,从祠堂侧边移步过来,从容抬手避开了珠帘,大红宽袖在她的手腕处,更衬得肌肤似雪。
她笑盈盈地扫了被捆在柱子上的纪玉兰一眼,眼眸一转,半嗔半怨着对他们说:“客人们,怎么偏要纠缠到底呢?”
“……”燕扶楹等人没有说话,警惕地望着陆枝。
不过陆枝也不需要他们回答,她缓步走向纪玉兰,垫了一方帕子在手上,隔着帕子轻轻拢开她的乱发,露出来她的脸庞。
整个动作轻缓温柔,像是小猫在舔毛一样。
下一秒。
“啪——!”
纪玉兰的头狠狠被重力贯了过去,一下就磕到了坚硬的柱子,又是“咚”的一声,额角紫黑,还带着血从伤口处流下来。
她在剧痛中醒了过来,轰隆的耳鸣声像是夏日最烦躁的蝉鸣,她半睁着眼,露出一半眼白,似乎想要知道是谁这么对待自己。
陆枝没管落在地上的白色手帕,依然是那副笑相,欣赏了片刻纪玉兰的狼狈后,悠悠说道:“古书说‘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陆夫人,你们当初强行夺子,勾结县令打死我父母亲的时候……”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一字一句,似乎想让纪玉兰好好听清楚,说:“你们有想过今天吗?”
纪玉兰粗喘着气,耳鸣依然剧烈地影响着她的听力,她听不清楚耳旁是什么话,被打得下意识想要瑟缩。
可被捆住的她无法动弹,只能奄奄一息地急切问:“天福呢!你把天福怎么样了?!”
陆枝柔声细语:“放心好了,自然是难逃一劫啊。”
纪玉兰缓了一会儿,认出了这是谁的声音,顿时怒从心中来,不再瑟缩着,猛然挣了一下绳子,却没挣动。
她眼神阴冷恶毒,嗓音尖锐,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疯女人就是个白眼狼,我当年真是瞎了眼才养活你这个贱人。”
她又冷笑一声,一双三白眼凌厉狠毒,让人不寒而栗,“哈,我后悔什么?后悔没有第一次见面就掐死你?你在这怨天尤人还不如想想要不是你好骗,你怎么会被骗走?怎么会家破人亡?”
陆枝原本还能笑着听她前半段的辱骂,可听到后半段,嘴角的弧度渐渐变浅,朱唇下压,最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停蠕动、让人厌烦的嘴唇。
直至纪玉兰说累了,陆枝竟然点头,认了这些污言秽语,“是,我承认,我就是恶毒,我不知好歹。”
“你知道我心心念念的母亲最后只能成为手上捧的枯骨时,我有多想扒了你们的皮吗?”
陆枝的语气由轻缓急转换为急切,重音裹着她的恨意深深压下。
数十年如一日积攒下的话语此时恨不得撕开她的喉咙,一泻千里。
“从这里到赵家坡,才七里地啊,我却怎么也走不到。”
陆枝原本含情温柔的一双秋水眸,此时正死死盯着纪玉兰,心中又是快意又是痛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她手指发颤地捏住了仇人下巴,新染了豆蔻的指甲嵌入肉里,看着纪玉兰因为疼痛而扭曲起来的脸,冷冷直视对方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满嘴道义,好一副正人君子的高洁样,全放的狗屁,就因为一句狗屁不通的卜卦,我就这么被毁了啊!”
燕扶楹一行人被她突然爆发的恨意一惊,孟如玺和甄珩怕陆枝还有什么阴招在后面,两人合力将不会防身的燕扶楹和甄琼护在身后,以防被打个措手不及。
陆枝却似乎意识到不妥,倏忽收声,把在胸口翻涌的恨意强压下去,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吐。
她忍了太久了,哪怕如今大仇得报,也不愿意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
她轻轻阖眼,深深吸了口冷气,感受着冰冷的空气从气管涌入,迫不及待地漫进全身肺腑。
与甄琼的平静相反,原本冷眼看她发疯的纪玉兰双眼赤红,眼球凸起,血丝在她不断转动的眼球中蠕动,细致末梢连接到她的眼珠里,像是血蛇衔住了猎物,死死咬住猎物,毒牙扎进喉管里。
她的喉咙“嗬嗬”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嘴唇一张一翕,宛若渴水的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东西堵住了嗓子,如废屋的破孔纸窗,呼哧呼哧往里漏风。
大股大股的鲜血冲开纪玉兰乌紫嘴唇无力的阻拦,畅意、欢快地流动着,衣裳来不及吸收过多的血,血便顺势往下奔流。
不需多时,她的身下便积了一滩血水,看起来全身血液都要借此机会,挣脱循规蹈矩的路途。
略有粘稠的液体缓缓洇到陆枝脚下,鲜血与她的红衣相衬,彼我难分。
陆枝却没有半分反应,冷眼旁观。
陆家门外,衙门的捕役身着铁衣,手拿武器,包围了这里。
为首的捕快打手势,分出来一列捕役,整齐有序跟着他身后,疾步逼近后院。
陆枝似有所感,视线越过燕扶楹等人,看向祠堂外惊飞的鸟雀,却一脸漠然,似乎不打算逃跑。
不需顷刻,捕快持刀来到了祠堂门口,缓缓逼近她,当判断陆枝没有挣扎的企图后,便一挥手,让人把她迅速拿下。
陆枝神色冷漠却又带着疲惫,被捕役粗鲁按着双臂,踉跄地走着,等待着律法对她的最终审判。
地上未干,脏水打湿了她的红裙衣角,在她身后,是已经气绝的纪玉兰。
燕扶楹沉默看着陆枝的身影,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
她是恨透了陆天福和纪玉兰夫妇跟官府勾结,借着律法打死父母,自己却在杀人报仇后甘愿接受律法的判决。
不知在什么时候,陆枝给所有人都下了药。
别人仅是昏睡,纪玉兰却仅此一份。
孤女的恨意日积月累酿成了剧毒,最终侵入仇人的五脏六腑。
药石无医。
恭喜我终于发了一个四千多字的章节,可喜可贺(海豹鼓掌)
纠结了三天终于写完了,不太喜欢冲突,所以写起来也艰难,按目前的计划,大概率番外会留一个陆枝的成长历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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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乱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