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秋风习习,打在紧闭着的白色窗纸上,刮得窗纸微微颤抖着,试图躲避风的袭击。
燕扶楹此时已经睁开眼睛,坐起身在床上伸了个腰,揉了揉压了一夜有些酸软的肩膀。
她睡眼朦胧地拉开门出去,穿着双红色金边绣花鞋,慢吞吞走下楼。
一大清早,旅店也没什么人,燕扶楹顺便扭头看了眼门口,不过路过的人也只有零零散散几人。
店小二一身耐脏灰衣,手拿着一顶黑色布,哼哧哼哧地弯腰擦着桌面,直到抹出光亮到能当镜子的面台,等着客人的到来。
掌柜正坐在一楼前台里,在台下翘着二郎腿,一脸满意地看着昨日的账本,粗壮有力的两根手指拨弄算盘珠,啪嗒啪嗒地撞击着其他的褐色珠子。
燕扶楹来到他跟前,身着一浅青绣花长衫,微笑起来,身体微微依靠在台面上。
不得不说,在孟家的这段日子里,她成长了很多,也变了很多。
虽然人还是那个人,但是燕扶楹身上的那种看起来不谙世事的气质撤去了很多,多了种玉石打磨后的温润感。
她把自己的内心藏起了一部分,也成熟了一部分。
她指节弯曲,轻敲了下桌子,引来了掌柜的目光,微抬下巴,“掌柜的,跟你问个事儿。”
掌柜一见是她这个金主,顿时眉开眼笑,连带着两颊的肉堆了起来,笑呵呵跟个弥勒佛似的,“呦,这不是大客户嘛,我肯定知无不言啊。”
“你知道陆家的那些事吗?”
掌柜一摆手,“嗐,邻居街坊当了这么久了,肯定知道啊。”
燕扶楹笑了,似乎有些不相信,双手抱胸,带着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他,好像在判断他的可信度,“那你说来听听。”
“我要是说他家施粥,您肯定也知道,都听腻了。”掌柜看她不相信,也不掖着,停下手中正在摆弄的东西,忌惮中又带着些许隐秘的骄傲和嫉妒地说:“我要说的和他们的不一样。”
他有些忿忿不平,但是不敢表现得太明显,“要我说啊,那陆家家主陆仁恩就是个伪君子!”
“他死了也是老天看不下去,开了眼,真是天道轮回啊。”
燕扶楹心里有了底,知道自己能够得到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哪怕这个故事的真假难辨。
她塞了一小块银两到他的手里,相当感兴趣地接着追问:“哦,怎么说?”
掌柜一翻手把银子收起来,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诚,燕扶楹甚至能隐隐约约看见他一颗金牙。
他低声鄙视地说:“您是不知道,他发迹之前就瞒着妻子逛窑子,后来还拎回来个小妞养着,咱这附近的有谁不知道那是他的孩子?”
燕扶楹是个耐心的听众,像是被勾起了好奇心,顺着他的话提问:“后来呢?”
“后来他那几年没怀孕的妻子突然生了个傻子儿子,陆仁恩安静了两年又出来逛勾栏,也不顾正妻的面子哦。”
掌柜说到此处顿了顿嘴,继续道:“听人说他还逼死过个青楼女子,又是傻儿子,又是早亡……”
“啧,谁知道是不是那个女的索命来了?”
他摇了摇头,讳莫如深地闭了口,不再说话,继续摆弄着他的算盘。
燕扶楹听完了这些陈旧的事情,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浓密的眼睫垂下,在她眼下落出一片阴影,她抬脚离开了前台。
而转身却看见了站在梯口的孟如玺,他正待在楼梯的倒数几阶上,长身直立,也不知站在那里听多久了。
孟如玺好像昨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骨节分明的大手扶着楼梯扶手,冲燕扶楹一笑,“怎么了吗?甄琼看你正聊天,就和她哥出去吃饭了,我们也该吃饭了,收拾收拾还要上路呢。”
燕扶楹:“……好。”
燕扶楹只是浅浅吃了些粥垫胃,怕路上晕车恶心得难受。
孟如玺虽然是个妖,但是对她这个小毛病也没法子,只能跑去药铺里的郎中那里去问。
郎中抹了把胡须,问了孟如玺一些事情,知道他们行路快,只能让他先带着两块生姜应急,给燕扶楹切成片含在嘴里压着。
孟如玺又是带姜,又是带吃食,防止没吃多少东西的燕扶楹路上饿,去街市转了一圈,甜的咸的辣的都买了,整整带了一个包的大小,添在他们的马车里。
燕扶楹虽然吃的少,但是肚子里排山倒海犯恶心,也没有饿了想吃的**,麻木地阖眼倚在车窗旁吹着风。
不得不说,她这个姿势和来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由于这次出行多了甄氏兄妹,他们就又雇了辆马车,那对不知身份的兄妹就在车上,在后面跟着他们。
黑蓬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着,两侧的车轱辘一遍又一遍碾过起伏的长路,压下缝隙间的细草。
车夫坐在马车前的木板上,由于常年劳作,一双手粗糙又带着厚茧,虎口松松垮垮握着缰绳,单脚踩在板上,另一只腿悬在半空。
马哒哒踏着地,头上的鬓毛一动一动,拂过它的身体,深色马蹄踩在未经修整的路面,落下又抬起,带起一片灰尘。
不知过了多久,燕扶楹都被晃得昏昏欲睡,脑袋一低一低的点头,连着步摇的红珠也晃在半空,轻扫着她柔软的发丝。
孟如玺一直没有睡,在旁边看着,盯着燕扶楹,让她别一头栽地上。
马车逐渐行入坦路,马夫一扯紧手中的缰绳,绳子微微陷入皮毛,止住了马蹄,他长声一喝:“到喽——!”
这一声把昏沉的燕扶楹喊醒了,她慢吞吞坐正身子,抬臂正打算揉了揉头侧微疼的地方,却听见胳膊咔嚓一声轻响,关节处微微一震。
她把两侧肩膀往后一压,转了转腰,舒缓了些身上的不适感。
孟如玺看她醒得差不多了,开口道:“既然你醒了,那咱们下去吧。”
燕扶楹点点头,转身抬手一掀缎布车帘,两脚先后一蹬,整个人就轻巧地踏了下去。
顺着她的力度一卸,孟如玺感到连带着车身也轻微一晃。
他寻了另一边的出口就下了车。
等他们下了车,燕扶楹抬头一看周围才发现已经入夜了,这里离陆家还有一段路,没有灯照,剩着天上的月亮还能散点光照路,在地面映出了他们的影子。
甄氏兄妹本来离他们就不远,下了车就立马过来,四个人重新聚在一起。
甄琼伸手一指前面悬着一对白灯笼的房子,搓了搓胳膊,问道:“前面就是陆家?”
燕扶楹不确定地回答她:“大概是。”
她还去周围多走了几步,看看有没有传闻中的鬼火。
果不其然,在西侧墙角处看见了星星点点的幽火浮在半空,看起来相当瘆人,更何况陆家家主突然去世,门口也上了白事的东西。
深秋时节,夜风一吹,白灯笼随风晃动,更显诡异。
一直在后面跟着的甄珩默默移目,还后撤步一下,不自觉攥紧了垂落的手。
甄琼心里有数,轻轻拽了一下她哥的袖口。
孟如玺不知道他们俩的小动作,插了一嘴:“那咱们进去吧,夜深了,再等等主人就休息了。”
言罢,他就上前两步,借着光敲了几下陆家紧闭的大门。
深夜守门的侍卫听见了响声,抽开横着的门板,开了一条不大的缝,上下打量了他们一行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由于出发之前就派了信,已经和陆家说明了情况,孟如玺和燕扶楹不慌张,有理由借宿几日。
他回答:“我们是孟家的人,前些日子已经通知过你们了。”
孟如玺还伸手把信物从袖子里拿出,递给了侍卫。
侍卫接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确定这是孟家的人,但是面前的四个人又和说好的两个人对不上。
他便谨慎地问道:“还有两个人呢?”
“哦,”甄琼拉着甄琼的衣服,大方地走上前,“我们姓甄。”
“甄?”
“对,陆家夫人肯定知道我们,麻烦你进去通报一声。”
侍卫看他们两个人行为坦荡,又和孟家的人一起来,多少有可信度,心下也有些犹豫,便让另一个侍卫跑去通报夫人。
还未歇下的陆家夫人纪玉兰一脸愁容地坐在大堂,里屋是她还未下葬的夫君的尸体,她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什么。
一阵紧促的脚步声传来,倏然打断了纪玉兰的思绪,汇报的内容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又有人来了,”她幽幽叹了口气,却没有立马给下方正在低头等候的侍卫命令,只是说了一句,“罢了,我去看看。”
不多时,等候在门外的燕扶楹等人便第一次见到了这位陆家夫人。
“吱呀”一声,面色苍白似鬼的夫人开了门,头顶处白灯笼发出的微光轻轻落在她的身上,脸色煞白,似人似鬼,没有活气。
她轻轻瞥了几人,趁着夜色深重看不见神色,微微一拧眉头,有些不耐烦。
但是由于面前的这几位算是贵宾,纪玉兰便压着情绪,淡淡地说:“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