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石俱焚的姿态,瞬间堵得叶岱渊哑口无言,更让殿内众人动容。
“叶长老息怒,小儿无知,口不择言,且姑恕罪。”边鹤潇适时开口,声如洪钟,目光如炬射向韩纪,“剖腹查验之语,有辱道盟清誉。念你护尸有功,若所言非虚,免去鞭笞之刑,奖赏折半分发。楚清妙,你可敢受检验?”
韩纪毫无惧色,朗声答道:“有何不敢。”
边鹤潇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韩纪,面容隐在阴影之中,沉声道:“请鉴心剑。”
他的声音宛如古钟撞地,重重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好似千军万马潮水般奔涌而来,顷刻间又奔腾远去。
所有人都噤住了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韩纪面上平静实则心中也是警铃大作。
前世她从未听闻鉴心剑的名号,想来应当是她死后百年中仙门中发现的神兵。
如今骑虎难下,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多时,一名弟子奉上玉碟,轻纱无风自动,露出一截黑水玄玉雕成的古朴剑柄,不见剑身。
边鹤潇微微抬手,鉴心剑柄化作流光射向韩纪。
刹那间,韩纪只觉无数瞧不清的针线在自己周身穿梭飞舞,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与剧痛自她的下腹蔓延开来,来不及运功抵抗,她便单膝跪地,满头大汗。
再睁开眼,一头山岳般巨大的白色凶兽匍匐逼近,巨尾将她死死缠绕。
沉重如钟的诘问自四面八方传来。
“下立女子,你与万法妖宗有无勾结?”
“绝无半分!”韩纪咬牙回答,窒息感稍退。
“你是否觊觎韩纪尸身?”
痛苦的窒息感再次传来,韩纪眉头紧皱,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滑落:“不曾!”
“最后一个问题——”另一个浑厚严厉的声音响起,如同九天惊雷,“你说你是玉苍派弟子楚清妙,是真是假?!”
韩纪的眼睛因剧烈的疼痛睁开,她的心脏仿佛正被无数尖锐的银针刺破。
而在她眼前,匍匐的巨兽睁大双眼,金色的瞳孔中泛起层层黑云,九天玄雷如同银蛇一般飞舞其中。
群英殿上,鉴心剑幻化的无形丝网已将韩纪悬吊半空,越收越紧。
一根丝线深深勒入她脖颈,鲜血汩汩涌出,顺着丝线流下,将那黑水玄玉的剑柄染得猩红刺目。
“凡说谎者,皆死于鉴心剑下,她死定了……”围观者中有人叹道。
自有一人骂道:“满口胡言,居心叵测,就该死!”
有人反驳:“独孤掌门,这弟子就算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也是护尸有功,何至于死?”
另一人反驳:“人的名字,身份是一个人立在世间最有力的证明,一个人如果连名字都是假的,还有是什么是真的?她若不是楚清妙,那必定是心怀叵测的妖邪,那就该死。”
便在众人以为这女子将死在鉴心剑下,为此渐起争执之时,一道纤弱而坚韧的声音响起。
“真。”
勒紧的丝网骤然一松,韩纪自半空飘然落地,脖颈伤痕瞬间复原。
侥幸逃过一劫,她心有余悸,暗暗摸了摸怀中存有楚清妙魂魄的玉牌,知晓今日能过鉴心剑这一关全然是因为楚清妙残魂也在鉴心剑下。
“弟子已证清白,”微微平复心神后,她朝着边鹤潇躬身一揖,目光却转向脸色铁青的叶岱渊,勾唇笑道,“玉苍派众弟子现关押于逍遥峰碧玺洞。而今我既验明正身,想必我师父师弟们,定能毫发无损地归来。叶长老,您说对吗?”
叶岱渊盯着她眼中的嘲弄之色,瞳孔骤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那是自然。”
道盟大门外,韩纪掂了掂手中缩减的赏赐:一盒雷火珠,十颗夜明珠,一块咒石。
这就是她堂堂寒山宗宗主的身价?
“看来不管什么东西死了都会降价。”韩纪暗暗腹诽,最后看了一眼仙门道盟的巍峨门庭,拿起楚清妙的青木杖,转身离去。
方走出几步,怀中的玉牌便剧烈地颤动起来。
韩纪停住脚步,轻拂玉牌,低声道:“我聚你残魂,解玉苍之危,已践前言。你魂魄孱弱,现身一次便近消散一步,好生待在玉牌中休养。待我寻齐五行灵宝,解开自身封印,自会送你回玉苍,见你师父最后一面。你又何必急在此时?”
玉牌震动,好似麻雀在人的掌心中扇动翅膀,叽叽喳喳地上下翻飞叫唤,片刻后归于宁静,显然是已经听懂了韩纪的话。
韩纪先找了一个山洞调息打坐,利用在仙盟顺的丹药将身上伤势治好大半,方才借助识海内的五行封印凝神聚力感知着五行灵宝的方位。
五行灵宝,分为金魄珠、神木简、蕴魂泪、悬息壤、不死火。
在她脑海之中,一条月光之下的道路呈现出来,树木、草丛、乱石、碑林依次从她两侧飞速掠过,一棵腐朽的树木迅速抽枝散叶长成参天大树将她团团围住。
一颗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金珠便嵌在巨树之上。
乌云散尽,星野重现。
韩纪循着脑中幻象所示,踏入荆棘丛中,沿着金丝桃盛放的方向走去,不多时瞧见一株零星打着叶子的、半人高的小树。
正是春夏时节,山野之中万物复苏,郁郁葱葱,唯独这株小树即将枯萎。
小树之下,隐藏着一个精巧隐蔽的传送阵。
韩纪抽出青木杖,默念法诀轻轻敲击小树的树根处。
片刻后,小树浑身散发的莹绿色的光芒,无数茂密的枝叶如潮水一般冒出。
韩纪弯腰进入小树树底,再探出头时,已置身于一条诡异长街。
灯笼如惨白的虫卵悬在两侧,映照着奇形怪状的摊位。
兽骨、人皮、不知名的脏器……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腐臭味如同跗骨之蛆,钻进每一寸砖缝。
来往行人皆覆丑陋面具,如同百鬼夜行。
韩纪见状便也丢了几枚铜板拣了一张面具戴在脸上,方才缓缓向长街热闹处走去。
“姑娘。”一个猫脸面具小贩凑近,声音谄媚,“买肉妖补身?还是种妖解闷?”他指向刚卸下马车的一排囚笼。
黑布掀开,露出里面瑟瑟发抖的身影,有瘦骨嶙峋的幼童老者,也有戴着精巧面罩、衣衫相对整齐却锁链加身的少年男女。
韩纪蹙眉不语,小贩继续推销道:“肉妖煎炒煮炸,延年益寿!种妖肤白貌美,听话乖巧,腻了还能当肉妖卖回来!一货两吃,稳赚不赔的!”
韩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妖族奸恶当诛,但这些人生吞活剥、豢养玩物的行径,也实在与茹毛饮血的野兽无疑。
她心生不悦,冷冷瞪了那小贩一眼,不再理会他的话语。
“让让让让!”
街上传来车马之声,金铃摇动,热闹非凡。
韩纪循声望去,便见一支庞大商队拖着各色货物缓慢行来。
那商队前头的人长得肥头大耳,骑着高头大马,戴着一块丑陋的野猪面具。
在他身后,是数十辆满载货物的马车。
马车四周缀满细锁链,挂满镇妖铃铛,黑布下传来压抑的呜咽和锁链碰撞声。
车轮在青石板上留下道道深红的血痕,浓重的血腥气飘散在风中。
集市上的商人和买主都个个摩拳擦掌,数着囊中财物立于两侧,便是韩纪也被人挤到路边当起了夹道欢迎的跟随者。
马蹄声中,一阵风掀开了一辆马车的黑幔,露出底下鲜血浸透的粗铁囚笼。
极重极粗的锁链上浮动着血色符文,碗口粗细的栏杆被鲜血染得微微发红。
就在这惊鸿一瞥间,她体内被封印的灵力忽然开始翻涌!
五行灵宝之一的金魄神珠,就在附近!
人群推搡,韩纪猝不及防,猛地撞向一辆马车。
哐当一声巨响,金铃狂震,风沙漫天!
韩纪撞得胸口阵痛,不得不一手捂着胸口,单膝跪地,一手抬手抵挡迎面袭来的风沙。
便在她青色衣袖飞扬之间,黑黢黢的囚笼里睁开一双眼睛。
这眼睛极黑极亮,宛如被墨染黑的血,由血炼成的墨,浓重粘稠得叫人过目不忘。
就好似跗骨之蛆,挥不去,甩不掉。
冤魂厉鬼,触目惊心。
不是凡物,不是善茬。
车队停下,黑色幕布被一张一张揭开,露出里头的半妖。
这些半妖正直少年,个个四肢纤长,皮肤白皙,脸上都戴着精巧的面罩,身上大多穿着干净,只是笼中锁链更粗更重,沾染的血迹也更多。
数十个小厮戴着黑色面具出来售卖货物。
人群如嗅到血腥的鬣狗涌向囚笼,韩纪趁机行至方才那辆她撞上的囚笼前,体内被封印的灵力再次躁动翻涌。
“姑娘,这个不卖!”小厮紧张阻拦,“里头是只疯狗妖!咬伤好几个客人了!主家要送去千娇笼调教”
韩纪的手停在黑布边缘,诧异道:“看看也不行?”
“太凶!怕吓着您……”小厮话音未落,囚笼内陡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和金铃狂震。
几个小厮吓得连连后退,焦急道:“快过来姑娘!这狗妖要发狂了!”
韩纪见他们个个如临大敌,不似作假,正准备收手后退,一股温热的气息,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穿透黑布缝隙,轻轻拂过她的手腕。
下一刻,一只伤痕累累、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从囚笼中伸出,紧紧抓住韩纪手腕,无论韩纪如何使劲也不缩手。
可诡异的是他似乎只想抓着韩纪不放,并没有任何的攻击性。
小厮们目瞪口呆:“邪门了……今天这疯狗怎么不咬人了?”回过神来,赶忙上前给囚笼上加贴符纸。
一阵痛苦的嘶吼声后,笼里的半妖气力耗尽。
那只手无力地垂下,咚的一声砸在笼底荆棘之上。
戴着野猪面具的富商在这时登上高台,在他身后,几个小厮各自拿着算盘与账本站在两侧,“各位,肉妖只需十两黄金,种妖五十两黄金。今日我们来时遇到万法妖宗拦截,折损了些许,因此只有两百只半妖可售卖。正所谓僧多肉少,过时不候,各位看官可要抓住机会!”
他那双被贪欲遮盖住的眼睛精明地往四周一瞧,从怀中拿出金铃道:“摇铃为号,先到先得,若有同时摇铃者,价高者得。”
说罢,他便要敲铃开市,谁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
“且慢!”
清冽的女声穿透嘈杂,所有人循声望去。
一个戴着红狐面具、身着麻布青衫的女子排众而出,跃上高台。
这女子看上去普普通通,无甚打眼之处,只是双目显出宝石般的光泽,叫人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富商疑道:“这位姑娘,不知你有何贵干?”
韩纪答道:“自然是来做生意的。”说话间翻手夺过富商手中金铃丢在地上。
富商怒道:“那你为何要来阻我开市?”
韩纪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囚笼,最终落向那辆盖着黑布的马车方向:“因为今日,这整个人妖之市,只能有我一个买主。”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全场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