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下,悬崖峭壁上。一个巨大的圆形金光剑阵正散发出淡淡的金光,将一群风雅的修士笼罩期间。
剑阵下,各修士神情紧张,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家主——那个手戴护手镯的男人,以及那跪在地上,意识昏迷的白衣男子。
这里是莲花小镇的乱葬岗,时有邪祟和野狗出没。地上遍布森森白骨,骷髅人形堆积如山。
此时周遭邪气冲天,无数股煞气自白骨堆中涌出,直向天上的剑阵冲去。股股煞气一与剑阵发生冲撞,便会立即被金光反噬,最后化为灵气融入剑阵中。
远远望去,小镇居民只会觉得这是哪方修士在化怨解气啊?是在做一件为民除害的好事啊!而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化一道障眼法,只为做一件害人性命的事。
那白衣男子,就是沈柳溟。而旁边伶仃站着的男子,名佑徽,是余氏次子。
气氛阴沉压抑,紧张的焦灼气息弥漫在众人心头。
蓦地,余佑徽停下手中动作,射发出金光的双眸向黑黝黝的衫林中投去,片刻后,像是获得了某道指令,他才跨步向沈柳溟走去。
白骨被他踩在脚下,登时粉碎为婓粉。
余佑徽半蹲在沈柳溟面前,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摸上那人的面颊,随即轻笑一声后拍了拍他,道:“喂,醒醒!沈公子当真心大,死到临头还能睡这么香甜。”
沈柳溟经人这么一拍,登时醒了过来。他一睁开眼帘,却瞧见一张狠厉阴翳的脸明晃晃在他面前,登时想起一切,怒火中烧。便要起身冲上前去给那人一拳,怎料双膝仿佛被灌注了铅,而双手也被捆灵绳缚在身后,半分移动不得。
沈柳溟登时胸中一惊,忙低头向四周看去。地上白骨堆积,却不见他的那柄剑。沈柳溟颤声轻叫:“仙……仙陨……”
仍是未有任何感应。
他现在感受不到仙陨的一息剑气!
沈柳溟咬牙怒喝:“我剑是你们拿走了吧?!混蛋!还回来!就算你们拿了它,不是沈家血脉也别想驱使它!你们拿走了也没用!”
余佑徽望着恨不得咬掉他身上一口肉的沈柳溟,嘿嘿冷笑:“不错,那把剑的确是我拿走了!可是,想用这剑的人,可不是我!”
“呵……”沈柳溟冷笑,“是那个让你杀了我的人?!”
余佑徽点头:“不错。”
“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们四明余氏的人都愿意听信他,反来杀害荫庇于你们的沈氏?!我在彩蝶镇遇上的余不毒,也是受到那人的命令来杀我的是不是?”
余佑徽嗤笑:“噗哈哈哈,不错,你猜的没错。不过我还是得感谢余不毒这蠢货,要是他没失手,这等好事也轮不到我头上。至于那人是谁,当然不能告诉你!”
“哈……”沈柳溟道,“那人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敢背叛常道派来杀我。”
余佑徽一笑:“当然是扶持我坐上四明山宗主之位。”
是嘛……”沈柳溟心下冷笑,“从彩蝶镇到吴中莲花镇,都遭受你们毒手。想必那人对我很是了解,连我的路线都掌握的一清二楚。王婆婆家,也是那人告诉你们的?”
王婆婆家,只有他一人知道!至于这群人为何会突然来到王婆婆家,沈柳溟想到的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们早就盯上了他,并一路跟踪他……
突然,沈柳溟想到了一人!
那个小乞丐!
沈柳溟喉咙发紧,颤声问:“那个小乞丐,是你们的人?”
“啊哈哈哈,你还真是天真单纯呢沈公子,”余佑徽讥笑,“没想到吧,那个孩子竟是个见财忘义之徒,他将你今日的行踪可都告诉了我。”
原来,这城中还有一个类似于村头妇女情报会的组织,那便是乞丐群体。这乞丐群体,遍布城中的各个角落,无论是高堂之上,还是犄角旮瘩的破地方,你都会看到拿着破碗乞讨的人。正因为他们无处不在,所听闻的事也就比常人多得多。那余氏便暗中联络了一群乞丐,放话若能看到一身穿仙鹤图纹的白衣男子,便速速告知行踪。
沈柳溟双目猩红,直觉人性竟能险恶到如此地步,简直恶心地要死。他怒而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往余佑徽脸上吐去,旋即冷笑:“怎么不躲?看来余公子倒很稀罕我这口唾沫呢。”
余佑徽没料到沈柳溟这一招,压根来不及闪躲,那口唾沫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眼睑下方,然后缓缓落下。他登时暴怒,狠狠捏住沈柳溟的下颚骨,咬牙切齿道:“他妈的,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妓女之子,装什么横?!”说着,啪的一声,一巴掌扇在了沈柳溟脸上。
沈柳溟耳边登时嗡的一声,脸上火辣辣一片,嘴角边渗出了血液。
余佑徽往后扯住沈柳溟头发,逼迫他仰头,冷冷睥睨着那张白里透红的脸,愣了一下,突然笑道:“我小时候在这莲花镇上居住时,曾听闻醉花楼中有一位惊才绝艳,容若天仙的歌妓,便想去一睹芳容。怎想那歌妓突然自杀身亡,芳颜未睹,实在是我平生一件憾事。不过——”
他加重力道,扯得沈柳溟不禁咬牙忍痛,继续道:“不过你是那歌妓生的,你这容颜应该和你妈一样吧?我还真舍不得再打这张脸。所以我们换个玩法,你给小爷我磕二十九个响头怎样?磕的越响,我听了开心,或许就放了你和那老太婆,嗯?”
沈柳溟瞳孔急剧收缩,一字一句,咬碎了才吐出:“那王大富是你的人?你要胆敢碰王婆婆一根毫毛,我沈柳溟就算死,也要将你全家屠尽!”
“啊哈哈哈哈,那王大富算什么?他算个屁!可和我攀不上关系!”余佑徽脸凑到沈柳溟脖颈处,细细嗅了几下,然后抬眼瞥着那张依旧高傲,不愿屈服的脸,笑道,“我就喜欢看你憋屈,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我还喜欢看你向人流泪求饶的模样,特别像狗。你说,那该是怎样一种风情和韵味呢……”
“呵……”沈柳溟瞪着那人,讥嘲道,“做梦!”
“做梦?我就不信你沈柳溟不会跪地磕头向我求饶!”余佑徽神色陡然一变,道,“带那老太婆过来!”
一排黑衣修士缓缓向两边退开,中间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手拽着一个老妇女,硬是拖着她向前走,然后狠狠将她丢在一堆白骨上。
王婆婆从地上爬起,跪在沈柳溟不远处,望着沈柳溟,眼泪突然扑簌簌流下,片刻后便模糊了整张沧桑衰老的脸。她想发出声再轻唤一下那个名字,但嘴上被塞住了一团棉布,双手也被缚在了背后。
沈柳溟看到王婆婆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下。他冷冷斜睨着余佑徽,“你们要杀要剐随你们,但我与那人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她是无辜的,你们放了她,要我怎样我都会配合。”
余佑徽冷笑一声,走到王婆婆面前,一把扯掉她嘴里的棉布,道:“余某也不是冷血的人,你们祖孙俩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嘴中棉布被扯出,王婆婆憋红了脸喘了几口粗气,旋即恶狠狠地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到了那人脚上,“老太婆虽老,却是一把硬骨头!你想拿我来威胁兰泽,狗杂种我告诉你!老太婆宁愿一头撞死,也绝不会让你得逞!”
余佑徽怔怔地低头看了片刻,脸色愈发阴沉,一脚就往王婆婆胸口上踹,骂道:“他妈的!这么想死,好啊,老子踹死你!”
王婆婆被一脚踹倒在了地上,额头磕上一个坚硬的头盖骨,登时头破血流。而余佑徽却是下定了决心,想再踹上一脚。
沈柳溟欲要站起向前扑救王婆婆,但双膝酸软无力。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婆婆死在他面前,他不能再失去一个最爱他的人。强烈的痛苦席卷而来,眼底翻涌出恐惧的泪水,沈柳溟痛苦地悲嚎:“住手!我做!我给你磕头,我求你放过她吧……”
余佑徽登时收脚,看向沈柳溟,嘿嘿冷笑:“呵,算你识相。那么来吧,沈公子……”
王婆婆哭着摇头:“兰泽!不可以!不可以向他求饶!婆婆死了也没关系,你、你不能为了婆婆这么做啊!”兰泽多么要强一孩子啊,她怎能舍得让这孩子为了一个快死的老太婆受屈受辱向他人磕头求饶!
当年就算是饥寒受冻之时,被其他孩子追打之时,他沈兰泽都没有低过一分头!就算进了常道派,被其他门生以妓女之子身份暗讽,遭受无数的白眼冷语,他沈兰泽也没有流过一滴的泪!
可是如今,要这些个尊严面子有何用?他真正想要的是年年的殷切期盼与等候,是一声轻轻的问候,是一双能为他弹走身上灰尘的手,是那间温暖的小草屋,是被油皮纸包裹起来的热乎乎的柿子饼……
沈柳溟微微阖上了双眼,对着那个人,缓缓低下头……
突然!王婆婆痛苦地长啸一声,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翻身而起,然后像一只发疯的野兽,双目猩红,带着无尽的恨意和赴死的决心向余佑徽顶头撞去!“我跟你拼了,你这个挨千刀的混蛋!”
余佑徽一闪,旋即暴怒的一掌拍向王婆婆的头盖骨!
“他妈的找死!”
沈柳溟猛地抬头,恐惧的浪潮霎时将他吞没!绝望的泪水与血色的瞳色翻涌出眼角,泪水扑簌簌流下……
“不要!!!”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当他的声音落下的那一刻,紧跟而来的是头盖骨裂碎的声音。
“咔嚓”一声,声音很细很轻,本是很难听到的。但此时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悲剧性的一幕。没有同情和怜悯,更没有一丝的愧疚与罪恶,有的只是对接下来观看“好戏”的吃瓜心态。
这声头骨破裂,便在这残酷的死亡气氛中被无限放大……
王婆婆委顿倒地,倒在了一堆森森白骨和鲜红的血泥中。她的脸朝向沈柳溟,虚弱道:“兰泽啊……别……别哭,婆婆死便死了……婆婆本就活不长了……”
心高气傲的少年此刻已成了苍老的刍狗。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双目通红,狠狠地盯着王婆婆,咬紧了嘴唇抑制自己的哭声。
“答……答应婆婆一件事好不好……”王婆婆嘴角边露出笑容,短暂又长久,“把我……和你娘亲葬在一起……这样,你……你就不用来回跑了……”
不用来回跑了……到时候一到祭日,沈兰泽只用上一次香、浇一次酒、焚一卷黄符就行了。
可是,兰泽能活着出去吗……
老天爷啊,保佑保佑这个苦命的孩子吧……
沈柳溟呜咽着,每一次的抽泣都会引来强烈的自灵魂深处的颤栗。他绝望地闭上双眼,缓缓磕下了头……
不是拜天地、恶人,拜的是王婆婆,一个极好极好的人……
然后,他的耳边传来了越来越微弱的声音:“很、很好……我一定要告诉……告诉你娘亲……兰泽是个好孩子……他、他过得很好……”
声音终是化为了一缕秋风,消散在了人世间。
王婆婆阖上了眼,永生永世不再醒来。
沈柳溟猛地咬紧了牙关,缓缓抬起头,恶狠狠地盯住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将那一张张丑陋的脸全都刻在心头上!几乎是要将牙齿咬碎,道:“狗杂种!来日我必定杀的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四明余氏,无论男女老少,我沈柳溟都不会放过!我!要屠你们满门!”
他颤抖的声音近乎悲凉和疯狂,那蕴含在语气中的杀机和那双风起云涌的恨意的眼睛,令余佑徽不禁后脖颈发凉。但又转念一想,跨出一步,半蹲在沈柳溟面前,冷笑道:“来日?你以为你还有来日吗?你觉得……今晚我会放过你?!别做梦了!这老太婆死了,下一个就是你!”
他掏出一把匕首,抵住沈柳溟的咽喉,却不急于动手,而是望着那双眼睛,在寻找着什么。沈柳溟呵的一声,眼底是肆虐的嘲笑和无惧。
余佑徽愣了一下,看向那片衫林,片刻后又看向沈柳溟,道:“老子这就让你们一家人——”
“团聚”两字还没说出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悲惨的号叫。
紧接着“唰”的一声,是利剑从血肉中拔出的声音!
那具被割了心的躯体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众修士面色唰的一下苍白无比,纷纷转身向后看去。
寒鸦惊飞,邪气冲天!
淡淡的剑阵金光照射在一株高大的杉树上。
一个胸前绣着张扬跋扈的火焰图纹的黑衣男子正手执一柄玄铁重剑,伶仃孑然,正立在树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