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野走后,这一桌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沈柳溟越看越觉得索然无味。他兴致本就不高,胃口饭量也小,点这么一大桌菜只不过是抱着报复某人的心理使然。
沈柳溟随便扒拉了几口后,将萧野给他的所有碎银放桌上后便离开了酒楼。期间,那酒保忙跑出来捧着几两碎银对他说“多了多了”,但沈柳溟却摆摆手说“多的给你当小费。”那酒保登时喜笑颜开、双眼一亮,忙对着沈柳溟离开的背影道“谢谢谢谢……”
沈柳溟身上此刻是干干净净,一个子儿也不剩,不过他有的是办法。之前有几次路上盘缠全花光,到了吴地发现预算不够之时,他总会去挑那些肚子大到能撑船的大户人家,来个劫富济贫的善举,然后广施善恩的同时自己也往兜里装上几银两。
今日,也是如此。
不过今日的心境却不同于往年。
对于那人的感觉,沈柳溟胸中弥漫着一股连自己也琢磨不透的迷雾。直到他走出了酒楼时,也禁不住向左右看望了一眼,不过并没有看到那抹黑色的身影。
“他说的再见……是真的再也不见了吗?他会不会已经和那小孩回无量派了?这样一来,岂不是不用再受到他的骚扰了?可是……自己本应该感到庆幸的,为什么现如今却觉得胸中堵塞难耐呢?那人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那夜在小船上甚至对自己做了过分的事!若是此去一别,回了常道派后再见那人时,他却装作无事发生?到时自己可该怎么好?呵,若他真敢这么做,虽然自己和他并无任何关系,但这人前期那么百般骚扰他、挑逗他,后期胆敢对自己视而不见,此种行为与负心汉又有什么区别?到时候直接杀死得了……”
沈柳溟兀自低头沉吟,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但却越想越乱,脚步也是越走越快。
街上行人见这相貌俊美的神仙中人紧皱眉头,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怕他一个失神撞到自己身上,便急忙纷纷自动为他让路,绕道而行。
待沈柳溟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了一座无人的石形拱桥上。桥下是潺潺的碧水,水上停泊着一艘乌蓬小舟,岸边种着几株垂杨柳。此时秋风徐徐,那柳枝低低地在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环境清雅幽静,这吴地确实是适合清雅修士的最佳修炼之地。
沈柳溟站在了拱桥最上端,负手而立。阳光笼罩他身上,发出淡淡的光圈,桥下乘船而过的人不禁抬头怔怔地望着他,而他则是低头怔怔地望着碧水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良久,一阵马蹄纷沓而响,好似千军万马般,正往他这边跑来。紧接着是男人们的呵斥吆喝声和噼里啪啦鞭子抽在空中的虚响。
沈柳溟这时才终于回过神,他向声音来源看去时,那些杂乱的声音也在同一时刻戛然而止。
但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正气喘吁吁、神色慌张地向自己跑来。而他的身后,紧跟着一群拿着马鞭的男人和站得整整齐齐、一字排开的俊马。
五六个家奴打扮的男人正怒目圆睁,嘴里叫骂不断,边挥舞着鞭子边紧追在那小乞丐身后。
突然“哎呦!”一声,那小乞丐在经过沈柳溟之时,不知怎么回事双腿打结,自己给自己绊倒,仰面向着沈柳溟的身上就要扑来。沈柳溟眉头微微一皱,便想侧身而躲时,又想到这小乞丐摔倒之势太猛,地板又由坚硬的石砖铺成,这一摔,恐怕得鼻青眼肿,血流不止。
沈柳溟微踌躇间,那小乞丐已摔在了他身上,不过好在有他这人形护盾,那乞丐才没当场摔个面目模糊。他双手紧紧抱住沈柳溟大腿,肮脏的小脸和整个胸膛都蹭在了沈柳溟洁白干净的衣衫上,那块地方登时就沾上了泥点和烟灰。
“小贼,哪里跑!”一个男人手挥马鞭便要劈头向那小乞丐天灵盖上甩来。
沈柳溟伸手轻而易举地抓住那条鞭子,攥在手中。那男人胸中一惊,忙使力抽回,可那条鞭子一落入了沈柳溟手中,仿佛被千钧之石压住,任他怎么面红耳赤,咬牙运力都抽不回来。
沈柳溟微微一笑,手指只轻轻在那条鞭子上一勾,那条鞭子登时啪的一声从中断裂。
“哎呦!”那男人登时向后摔了个狗吃屎。
而沈柳溟仍八风不动,握着那条残鞭,冷冷扫视着众人。那群人见沈柳溟气度不凡,再见他腰上的佩剑,便知是个修仙之人,岂是他们这等凡人能作对的?便唰唰唰将马鞭缠绕回了腰上,嘿嘿拱手笑道:“这位少侠,这小贼他偷了我们老爷的金元宝,我们正要抓拿归案呢,还请少侠你高抬贵脚,让一让。”
沈柳溟垂眸看那小乞丐,瘦弱的身躯瑟瑟发抖,面容苍白,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不停摇头无声哀求。
一个男人见沈柳溟仍不为所动,便大着胆子上前抓住那小乞丐的肩头,欲要把他从沈柳溟身上扒开,喝道:“小毛贼!你偷了他人钱财便想逃吗?!跟我们走一趟吧!”
“不、不!我不走!”小乞丐死死抱住沈柳溟大腿,鼻涕横流哭道。
“嘿,你这——”
那人话音未落,一只白靴子蓦地踹向他胸口,接着人便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其余人均脸色大变,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时不知所措,心中均道:“好蛮横无理一人!”
沈柳溟从容收脚,气度不变,冷笑:“你们说这小乞丐偷了你家老爷金银财宝,那这金元宝在哪?”
一人指向小乞丐:“在他身上!你搜搜看便知了!”
“喂,”沈柳溟低头对那小乞丐道,“他们说你偷了人钱?此话当真?”
那小乞丐脸色微微一变,猛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他们污蔑人!”
一人大怒,喝道:“臭小子,你敢说没有?!那元宝分明就藏在你怀中。”说着,就要上前揪住那乞丐后领,但登时想到沈柳溟那一脚,两手伸到空中顿时一滞,不敢再有所动作,只能干气的直跺脚。
当那乞丐扑上来时,沈柳溟早已感觉到他怀中揣着一个硬物,方猜这物便是金元宝。可这小乞丐竟然摇头说不是,沈柳溟心下犹豫了片刻后,揪起那破衣烂衫,提起小乞丐让他站好,说着就往那乞丐怀中探手。
小乞丐登时目露恐光,便要一个窝身从沈柳溟腋下溜走,沈柳溟一个伸脚,那小乞丐便哎呦摔在了地上。
只听得“咚”的一声,闷重又清脆。一个金光灿灿,刻有福字号和标了数字的金元宝从他怀中滚出,一直滚下桥后方才停止。
此时桥两头早有行人驻足观望,但见金元宝滚到自己脚边,难免心痒难耐,但又恐那伙人的凶神恶煞之气,只能眼巴巴望着这“天掉的馅饼”。
“少侠你看!我就说这小乞丐当真偷了我家老爷的钱!哼!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快快跟我们回去谢罪罢!或许老爷还能网开一面,饶你不死——啊!”
这人话还未说完,就被他的同伙狠狠拧了把腰肢。那同伙低头用眼神不停往沈柳溟身上瞟,那人领会,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说无益。
沈柳溟宛若未闻,淡淡道:“既然人赃俱获,我呢也不是公道不分的人。这人你们就带回去罢。”
那伙人登时大喜,那股威风凛凛的气质又显摆了出来,对小乞丐喝道:“听到没,臭小子,还不快快过来!是想让爷几个把你绑回去吗!”
那小乞丐一听,忍住手掌上痛楚,急忙从地上爬起,便要逃下桥时一条马鞭缠绕到了他脖子上,人登时就被后拉,落入了那伙人的手中。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跟你们回去,我把钱还给你们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抓我!”他不断挣扎,但那条马鞭却死死卷住他的脖颈。只能声声哀恳,望着沈柳溟:“大哥哥,你、求你救救我,我知道错了,他们会杀了我的,求求你!我只是饿的受不了了,走投无路,才不得已去行这苟且偷盗之事的!”
此时,桥下众人有人默默叹息,有人出声求那伙人放过这小乞丐。
“喂,少侠,你就帮帮这小乞丐吧,别让他被那伙凶巴巴的人抓走啦!”
一个人突然出声说道。登时,他身边的人纷纷改变口风,开始劝起沈柳溟来,好像他才是这事儿的主人公。
耳边杂七杂八的声音乱作一堆,通通塞入他耳内,就像一片汪洋大海,欲要用唾沫构成的海水,淹死他。
沈柳溟忽而冷笑一声,声音悲戚冰冷,如湖上漂浮的碎碎浮冰,每一粒碎冰便能冷得人心脏结冰。
众人声戛然而止,都沉默地望着沈柳溟。
沈柳溟依然抛出曾经对那扒手说过的话,高声道:“错了便是错了,既然做错了事,总得受些惩罚,好长点记性。况且,这事与我有何干系?我要不要出手相救,全在于我愿不愿意,与你们又有甚么相干?你们既然可怜他,好啊,那你们上来救呗。”说着,冷下脸来走下了桥,头也不回。
那小乞丐震惊得合不拢口,显然没料到沈柳溟竟然会这么干脆地离开,登时心灰意懒,放弃了挣扎。
那伙人喜道:“听到少侠说了的没?错了就是错了!还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谁再敢出言替这小毛贼求饶,小心我在我们老爷账上记你一笔!”说着,滴溜溜瞪着双眼,目露凶光地扫视着看戏的人。
人群闻言,忙散了开去,边走边嘀咕。
***
这老爷长老爷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人物或者是那京城的皇帝降临吴中了呢。
其实这老爷名叫王大富,也就是个大腹便便,没文化的商人,全仗着祖上三代留下的丰厚资产和一官半职这才富甲一方,有权有势。这人虽是个文盲,识不得几个大字,但对数字之类的尤为敏感,因此这账本做得头头是道,任何一名小厮休想从他这多拿一文铜钱,也算是半个吝啬守财奴。但他对人情世故拿捏的又恰到好处,常常设宴邀请各路豪杰家中做客,又慷慨大方,各种奇珍异宝,通通赠送。这久而久之,也就称霸一方,吴中百姓也知这浑人背后势力强大,见到这人家奴,都是能躲就躲。
而这小乞丐,却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偷他钱银。
这王大富一见被扣押在庭中的小乞丐,登时怒火中烧,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怒喝:“好哇,你这泼皮癞子,敢潜入我银库偷我银两!磕头磕头,让他给我磕一百个响头。”
那断鞭的家仆一听到这话,顿时按住小乞丐的头,砰砰砰三声,凶狠地逼他在大堂前的石矶上连连磕头,将胸中被沈柳溟欺辱的怒火全撒在乞丐身上。
这小乞丐忙哭叫:“我错啦我错啦,求老爷放过我吧!”额头处青紫肿胀,可见淤血。
“嘿!你虽已知错,但我也不能放过你,不然传出去了,岂不是人人都认为我王大富好说话?这样一来……”王大富粗眉皱起,沉声道,“那我这银库还能存银几两?!今日就杀鸡儆猴,好让别人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说着,大手一挥,手上金银首饰紧跟着叮铃铃响,伴随着那小乞丐悲天恸地的哭声,回荡在厅内。
砰砰砰……不知猛磕了几个响头,小乞丐的整个额头已是血肉模糊,血液飞溅,乳白色的石矶上留下一滩鲜红的血液。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可头上的强烈痛楚又清晰地刺激着他的整个感官,让他欲死不能,欲生也不能。
厅上的王大富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一脸兴奋玩味地看着这血腥可怖的一幕,就在那家仆数到第二十九个响头时,突听得砰的一声,剧烈无比!
王大富家的大门被人猛地踹开!
那朱红大门上的两个大黄铜环竟然被震碎掉落在地。
光尘朦胧、光影斑驳间。
一人持剑缓缓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