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眼神能杀人,安塔现在已经死了个对穿。
安塔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立刻醒来,也更没有想到他作为一个成年人,竟然怕打针。
对方再次开始拼命挣扎,目眦欲裂地看着那根针管扎在自己身上。挣扎并不能够使针管掉出来,只会针管卡得更紧,他显然也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再次抬头怒视着安塔,安塔都能看见他眼睛里泵出血丝。他看起来试图用眼神表现出威慑,不过安塔观察得仔细一点,发现他在抖。
目前的情况也超过了安塔的预料,相比刚才巨大伤口的清创,这点肌肉注射的疼痛本身可以忽略不计,他剧烈的应激反应让安塔有些措手不及。
安塔再次检查了药剂瓶,确认自己没有拿错药,解释道:“这是肾上腺素,救你的。”在对方将信将疑的眼神里,安塔费了一些力,才把卡在肌肉里的针管拔出来。
安塔给他展示针筒:“而且你看,没有打进去。”
这时安塔看见针管弯了。
怎么就弯了呢?之前是弯的吗?
在安塔研究针管时候,对方的视线转开,垂落在地上。
安塔放弃研究,把拔出来的针筒连着弯掉的针管一起重新放回器械盘——肾上腺素很宝贵,拔出来,下次还能用。将药剂放回室外的操作台上,安塔又把放着食物的盘子沿着笼底的缝隙塞进笼子里,就放在他的嘴边。
也许是刚才打的那一针消除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弱信任,他低垂着眼睛看着那盘已经化成一堆的营养块,没有吃。
安塔意识到他或许不认识营养块。
这不怪他。其实她也是醒来后才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末日里的常见食物——强悍的吸水性利于充饥,说是叫营养块,实际上养分并不充足,能量也并不高,最大的功能是把胃填满,让胃不要因为过度饥饿自己消化自己。
安塔取来一把勺子,伸向盘子,挖取了一小块营养块,在对方的眼神里把营养块丢进自己嘴里。
口感有点像膨润土加上废纸和木屑,但由于加了香蕉香精,有一点淡淡的香蕉味道,勉强能吃。
吞下营养块后,安塔见对方还看着她,便用手指指了指盘子:“这是营养块,好吃的。”
安塔好像看见对方再次瞪了她一眼。但那一瞬太短,等安塔狐疑地再去确认时,对方已经垂着眼看地上那盘糊糊了。
他看着,但是依然没有吃。同样也依然拒绝沟通。
安塔于是用勺子挖了一小勺营养块碎渣,他下意识避让了一下,然后任由安塔把勺子送进他嘴里去。他含住了,安塔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吞咽的动作。但是过了一小会儿,营养块还是在他嘴里,还掉了一些出来。
安塔终于意识到,对方这是在绝食。
他上一次晕倒时,末梢血糖已经跌落到一个危险的数值,加上身上多处大面积创口,得不到足够营养素也只会让伤口进一步恶化。
也许是因为她在这里。
安塔抬眼看了眼时间,换算一下,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钟。关于倒计时,这是安塔发现的一个新用途——可以作为时钟使用。
一生以来都是九点睡五点起的安塔从来没熬过这样长的夜,她起身的时候感到一阵头晕,觉得该来一针肾上腺素的是自己。
安塔决定先去睡觉。
安塔醒来的时候整个房间都是黑的。然后她想起来,是为了省电,房间里没有开灯,而这里是地下室。也许是身体的生物钟让她很难在白天深眠,她睡得不太安稳,做了不少噩梦,其中一个是梦见马上要来的期末考试,她考了最后一名。
安塔再次抬眼看了眼时间,发现她睡了五小时,现在是下午三点。如今的她再也不会有期末考试,她的大学生涯才刚开始就结束了。如今她身陷摸不清状况的情况,还要面对一个不知为何出现的倒计时,和一个关在房间里的暴力分子。
安塔打起精神,重新进入储藏室,对方这次醒着,没有昏迷或者睡着,对方在安塔开门的时候猛地看过来,但很快移开目光。
安塔看见地上的营养块没有被动过,一点也没有。
虽然他没有再挣扎或者做别的什么,但是,他用行动很好地表明了一件事——他在抗议。他不开口,也不吃东西。他只是看着地面,目光阴郁,那种阴郁渗透了他的灵魂,让整个房间里的声音沉郁下来。
像一个黑洞。
安塔探出一缕精神丝线,试探性地向前延伸,很快被吞噬,消弭在黑洞般的沉寂里。安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安塔想,不然算了吧。虽然对他来说,在这里要比在外面更安全一点,但是他不吃东西,就是个问题。
如果他在她这里持续不吃东西,那么后果要么是饿死,要么是伤口恶化而死,那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还是尽早交还给基地,免得麻烦。
在实行大封锁之前,基地士兵布莱恩告诉她,房间里有一台对讲机,用来在紧急情况下相互联络。
安塔打过去之后发现,接听的士兵不是布莱恩,而对面这个接电话的士兵听起来并不了解情况,两人鸡同鸭讲了一会儿,士兵让安塔报了一遍他脖子上的条码。
“03531750142”安塔找到了那个条码,念道。此外,安塔再次委婉表达了对方不吃饭的现状,这次士兵很快打断了她。
“0142号,哈哈这很正常,安塔教授,听说他刚来的时候绝食了一个月呢。”
听士兵的语气,对方是个绝食惯犯,但一个月纯粹是夸张,安塔想。
“实在不行,您再把那个给他戴上,等过两天我去给您送设备。”士兵说。
这段话中有两个重要信息,安塔首先听出来封锁期不会很长,“过两天”他会过来送东西,意味着她不会被长时间困在这里,到时候可以向他询问更多信息。
而现在,安塔问了第一个信息:“把什么戴上?”
对面的语气也顿了一下:“您没有取下来?”
“取下来什么?”
原来他脖子上的铁链有一个伸缩关卡,可以调节长度,让他可以在铁笼里稍微调整一下姿势,而那个像铁爪一样的面具也可以调节开合度。
安塔把对讲机放在一边,按照士兵的指导,把他拉到靠近铁笼边缘的位置,再用扳手将铁爪调整的一个合适的角度。随着铁爪逐渐收紧,他的嘴被慢慢强迫着半张开。
“看见了吗?然后取出来就行。”
“怎么取?”安塔看着他被压住的躲闪的红色的舌尖。嘴里什么也没有。
安塔将这一发现告诉士兵。
士兵对这种远程指导很不在行,说:“您要是有撬棍就好了。”
安塔确实有撬棍。不过既然她已经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就不再需要假手别人的帮助,她有足够的钻研精神。她继续调整铁爪的角度,期间对方挣扎了几下,铁索在笼子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在铁爪调整到一个足够大的角度后,安塔没有用上撬棍,也看见了——喉咙深处,一个黑沉沉的东西发着暗沉的光。
可能是因为窒息,对方剧烈挣扎起来。
安塔险些没抓稳,她再次牢牢抓住了铁爪底部,把他按在笼子上,另一只手尝试把那个东西拿出来。
这次成功地抓住了。安塔用了一点力气把它拉出来。
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塞子,后面接着一根长长的泛黄的透明胃管。
东西一取出来,他就缩回笼子里激烈地反呕,但是并没有吐出来什么。
安塔拿着那个东西,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问什么。
“看来,问题解决了。”士兵在那头咳嗽了一下打断了沉默,“您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们。”
安塔走出房间,感谢了士兵的慷慨相助。士兵告诉她,可以再观察一两天,如果这样之后对方依然拒绝进食,就给他打对讲机,他们有办法。
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吐完了,恹恹地趴在铁笼底部。在安塔走近的时候,他抬起眼皮疲惫地看了一眼。
安塔拿起扳手,把之前调整到最大的铁爪调到最开始的位置,把她移动到一边的营养块重新放回盘子里。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开始吃。
他吃得很快,几乎在吞食,盘子里那堆营养块立刻被他吞了下去了一半,但他很快呛住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还好吗?”安塔说。
“嗯。”他说。
所以他之前并不是拒绝交流。
考虑到他可能饿了很久,安塔又拆了一块营养块,同样用水化开后装进他的盘子里。
为了避免他感到难堪,安塔说,“我出去转转。”
没有等他回答,安塔走出去,关上了门。
回到书桌前,安塔打开台灯,开始她今天的阅读。晚上八点到九点是她的睡前阅读时间,但这件屋子里并没有太多意义的阅读资料。第一次,她在阅读的时候开始走神。
首先,她要搞清楚五年后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其次,她要想办法弄清楚她视线里的倒计时是怎么回事,最后,她要为自己可能降临的二次进化做好准备。
这三项任务一项比一项令人困扰。
安塔蹙了蹙眉:被大封锁意味着失去外界的信息来源,靠对讲机打探信息显得太过明目张胆;这里没有网络、没有通讯器材、她不能轻易离开,她无法只靠自己获得足够的信息。
她也许需要帮助。
晚上八点五十,安塔再次走进储藏室,发现他已经吃完了所有的营养块,在锁链范围内尽可能换了一个头部的摆放方式。但这个姿势看起来还是不太舒服。
安塔收走盘子的时候他张了张嘴,看起来想要说话,但是没有吐出一个单词。
如果他愿意沟通,这将是一个可喜的表现,
安塔于是停下来,想听他要说什么,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安塔收走盘子后和他说了晚安。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安塔走进储藏室,打开门旁边的灯,发现他醒着。或许是因为开灯让他醒来了。
安塔说:“我来给你换药。”
“嗯。”他说。
但是他的神情和他所说的话并不像同一个意思。他依旧紧张而戒备地盯着她。
“疼的话就说。”安塔说。
对方这次没出声。
安塔便开始给手消毒,再用手术刀划开伤口上的纱布。
“嗯!”他立刻说。
“我还没开始呢。”安塔说。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就好像终于相信她是个医生而不是什么屠宰场的屠夫。
这种单音节词构成了他们之间的沟通。
好是嗯,不好是沉默,弄疼了是重一点的嗯,带一点鼻音。
他的声音像是很久没有说话,带着一丝迟疑的滞涩。
“你要是疼得厉害的话,就咬着……就看着这个。”
一小团毛茸茸的东西递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个棕色的不爽熊,是安塔从宿舍的衣柜里翻出来的,不知是哪个士兵的随身携带的毛绒玩具。安塔把小熊摆在笼子前的地上。
安塔再次接受了奇怪目光洗礼。安塔看回去,发现对方已经狠狠瞪着不爽熊,不爽熊也用同样的眼神瞪回去。
接下来的治疗,对方没有再发出声音。倒是安塔看着地上那只不爽熊,神游起来。
实际上,她需要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合作对象。
安塔记得士兵布莱恩的告诫,但安塔其实并不害怕和这样的危险分子合作,相比于什么都不缺的富人,这样穷途末路的人反而是更好的合作对象,往往可以通过微小的投资换得极大的回报。
老师之前在课上讲过一个例子。多年前,他们曾经策划过一起对某小国的首脑刺杀。
这起刺杀尝试过很多方案,最后无一不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次成功的行动,不仅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还给部门节约了几乎百分之九十多的经费。而执行方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退伍士兵,那起刺杀他所获得的报酬仅仅是三千星币,帝国普通家庭一个月的收入。
而眼前恰好就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境况肉眼可见的糟糕,看起来也不再具有其他能帮助他的社会关系,是个非常理想的合作对象。
如果要合作,首先就要展现出她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