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大仙 第2章 月与酒

缓过劲的陈西又记起万师弟还在等她，急急从雪地抽出剑鞘，骨折的腿骨险些再跪雪地，加急往身上拍了数道疗愈灵符，咽下几口灵药。

用跑的。

按灵符水平身上的伤口呈现出并不稳定的恢复进程，急速愈合的腿骨肋骨痛得钻心，缓慢愈合的伤口麻痒。

清洁符，事先准备的斗篷，匆匆系着带子奔出范围，微一停，回头，俯身，向第一千三百六十七柄剑行了一礼：“多谢。”

继续跑得像只撒欢犬类。

手指系好斗篷的系带，陈西又跑出剑势范围：“万师弟，久……等？”

万乐人笔直站在范围外，表情掩不住焦虑，看见她，深呼吸：“陈师姐，你实在鲁莽，你知道这柄剑它，你未受牵引直入——”

陈西又茫然片刻，虽然能通过唇形看清万师弟所言，但，她没听见任何声音。

反应过来一直觉得的异常是为何，陈西又咳了咳，比了个暂停手势，熟练掏出对应灵符治疗听觉。

万乐人看着她熟练动作，目光凝滞。

“我刚开始没感觉到威势，而且，”陈西又看着及她胸口的万乐人，犹豫了下，自灵窍唤出她将将到手的剑，“师弟不恭喜我吗？”

这个甫一见面就过于沉稳的男孩盯着她的剑，微微瞠目，难以理解地望向陈西又方才踏出的区域未散的剑势：“这——”

“雪境第一千三百六十七柄剑，也是最后一柄，我被困雪境大概是因为穹苍剑想为它留下我，”陈西又温声解释，停顿片刻，伸手摸了摸万乐人稳重的脑袋，“劳你烦心，多谢。”

万乐人现在不只瞠目了，他还结舌，他看着陈西又面庞未愈的伤口渗出的细小血珠，以及她苍白的面色，大致猜得出她轻描淡写的过程有多艰难。

“师姐，这里。”无言片刻，他指了指自己右脸，提醒。

“啊，”意识到什么，陈西又捏了个法诀附上自己右脸，神态像歪头等待投喂的灵鸟，“多谢，那——有缘再会。”

万乐人不知自己为何要问，他的开口出乎他本身意料：“师姐，你之前说不让别人知道你未被灵剑选中，为何？”

“这个？”陈西又珍视地将剑收回，拈着玉符，笑着同他说话，言谈间眼底熠熠生辉，雪境漫漫白色，凛风吹得她墨色发束飘摇。

万乐人传出剑冢时，眼前仿佛还是撕裂天穹下，广阔雪原前言笑晏晏的师姐，带着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更易的松快与易碎。

*

陈西又传出剑冢，立时被久等的林晃晃召去。

林晃晃细致查验了师妹薄脆身板所有新增的临时愈合伤口，当即用她的疗愈术法为她重来了一套治疗流程。

“师姐，可以了，本来也快好了。”陈西又苍白一张脸坐在路旁石上，即使有隐蔽身形的法阵，看着远处伤口即勋章的同门，很有几分别扭。

师姐静默着看她。

陈西又沉默，探头细致观察她神色，倾身轻轻抱住了师姐，斗篷下探出的手环在师姐身后，脸枕在师姐脖颈间，嗅到师姐身上晨间露水一样的气息：“师姐知道我取的剑的名字吗？”

林晃晃抚了抚陈西又的脑袋，她其实为陈西又难过，但她也知道，取不出剑师妹才会难过，只要取出来，师妹都会是高兴的：“它没有名字，你是第一个。”

“剑冢的剑不是都有名号吗？”陈西又困惑，虽然她感应不到剑名也有所猜测，她将脑袋放心搁置在师姐的保护下，数着师姐稳健的心跳。

“有一柄，穹苍，你知道么？”

“通作人，通古道君的佩剑？”

“是，通古道君，实有两柄配剑。”

“两柄？”

“对，一柄现在在你手上。”

“哇。”陈西又挣扎着要将头抬起来表示惊喜，林晃晃默不作声地按住。

“通古道君本仅穹苍一柄佩剑，卯伏一一六七年，通古道君遇一铸剑庄灭门惨案，其中一铸剑师将此剑托付于他，不知为何，通古道君未给此剑另觅佳主，而是将它留在了身边。”

“为什么？”陈西又安生时极为乖巧，轻轻倚在师姐身上，任由师姐一寸寸查验她的筋脉骨骼。

“众说纷纭，未有定论。”

“好吧。”陈西又再次试图起身，林晃晃没有拦她，她兴致勃勃地抬头，素色衣衫苍白面色都盖不住的生机勃勃，“那师姐有看到苏元取的剑么？”

“未曾，他还未出阵。”林晃晃对陈西又的交友向来不置可否，但修士的五感也使她不会错失明显的信息。

“咳，”陈西又小小地咳嗽，灵药后知后觉地发挥了作用，她的脸上渐渐浮起润泽的血气，陈西又就着这一点回潮的好气色再次确认，向前倾身，眼睛完整倒映一个林晃晃：“我可以给我的剑起名？现在就可以？”

“是，不是现在，往铸剑峰理事堂，铸剑峰弟子会为剑镌名建立名册，”林晃晃一顿，斟酌着询问，“能让我看看你的剑么？”

陈西又愉快地猛点头，抬手召出了剑，隐在黑色剑鞘内的雪色剑柄，陈西又望向师姐，林晃晃颔首。

遂缓缓拔剑。

剑身却是流水质感，削铁如泥的剑身不是破开阻碍的纯乎锋锐，反而呈现出可见剑身其下的玲珑剔透，陈西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的剑，又期待地看向林晃晃。

“很漂亮，雪魄晶为基，很有巧思，”林晃晃在陈西又默认且信赖的注视下轻触这柄通古道君终生未曾拔出的佩剑，垂下的眼睫遮住透冷的深色瞳孔，借由陈西又身上伤口与她的推测，她约莫猜到取剑过程，轻轻揉了揉陈西又脑袋，“你做得很好。”

陈西又笑起来总也一团纯粹的天真，透出小动物般没心没肺的傻。

林晃晃几乎看着她长大，深知这般脾性该下狠手调.教，可是总也舍不得。

那就让别人教，总也会学会的，可在师父陈南却、师兄石文言和师弟乔澜起处带了一圈，回到手里，仍是一股清澈愚蠢。

像是半点不记疼。

林晃晃注视着陈西又珍视地归剑入鞘，心内有浅淡的涟漪。她修静心道，执寒雨剑，一路行至金丹中期顺风顺水，在乎的人颇少，陈西又是她少有的牵绊之一。

若非陈西又，她多半会顺滑转修无情道。

对师妹的隐忧一重又一重，林晃晃静松开手，带上一个笑：“去寻苏元吧，我在此处等你。”

“嗯，”陈西又跳将起来，她是真的喜欢她这柄剑，也是真的满意和开心，“师姐等我一下。”

陈西又欢天喜地去寻苏元，苏元一出阵就被一个略矮于自己的身影扶住了。

陈西又搀住他，抬头打量他，一脸关切。

这种被自家养的孩子关照的割裂。

苏元看她，立时意识到她取出了剑，只是不知是何品级，与她是否契合。

“我无事。”苏元咳了咳压下喉口痒意，抬手召出他取得的灵剑十九，陈西又果然认真看向十九雪亮剑锋震出的铮然剑意。

趁着陈西又惊叹，苏元飞快扫向剑冢前用于显示弟子进度的法阵，自下而上，一目十行，目光死死钉在了“陈西又无名”一行。

陈西又所在行颜色微微暗淡，寓示陈西又取出灵剑未生灵性。

苏元意识到这一点，被烫到一般别回头来，陈西又还在努力不冒犯十九地思考夸赞的角度，谨慎到怕被打一样伸手拽住了一丝冰凉剑穗。

“十九看上去很适合你，它的剑意温润内藏，很合我们走的中正道。”陈西又认真分析，牵着一小缕剑穗抬头寻求他的认可。

“确实，”苏元强作镇定，“说不准以后还得是我罩着你。”

“我也有，”阳光在陈西又眼底折出亮色的弧，陈西又唤出她的剑，骄傲一如初见向他展示术法，“我还可以为它取名字。”

苏元打量这柄剑剔透剑身，决定回头好好查查这柄剑的前身，但现在——

“恭喜。”

他顺从此时最能令陈西又开怀的反应，给予她肯定和奖励。

她果然笑起来。

陈西又生就一副未经风霜模样，光下鲜嫩犹如枝上红果，笑时完全不像修仙途走了九年的老道人，眼睛微弯，虎牙梨涡，只像她洞府外由春入夏时探出木栏的一枝归春夏。

*

月上梢头，陈西又挥着手送别林晃晃，与苏元两人约在宗下酒家小院喝得酣畅，清甜果酿陈年窖藏，小院的酒家笑眯眯为他们提上一坛又一坛。

炼气期的修士其他不说，酒量已是暴涨，灵气抚平冲撞酒液，陈西又和苏元对坐桌前，举杯邀月，再对影凑作六人，月色清澈树影婆娑，陈西又的酒杯落了片不知来处的蓝紫花瓣。

两人大谈人生理想。

苏元剑指元上道君，陈西又拍手赞他好志向，被灵气清滔的酒气薰得人清醒又沉醉，苏元转而问陈西又。

陈西又讶异地四下看了看，在苏元啼笑皆非的视线里嗖地站起来，眼睛郑重到可怜可爱：“我要像宁八斗前辈一样！”

“和宁八斗前辈一样独一辈子？”苏元调笑。

“欸？”陈西又怔住，反应过来，绯红一点染上耳根面颊，十一坛酒没能染红的脸此刻卸了甲，直教人想起浅色调的晚霞。

就算不是第一次，苏元支着下巴看陈西又慌乱，他在心底笑吟吟地重复，就算不是第一次，但陈西又有心悦之人这一事实——实在是常提常新。

陈西又仍是要认真解释：“是像宁八斗前辈一样得登大道。”她的眼睛总能纯粹框入任何景致，月色在她眼底仍是月色。

“敬得登大道。”苏元懒洋洋举杯。

“敬得登大道！”陈西又快乐地高举酒杯。

灵气织着酒香催得院内种着的鲜花都拔高了一节，两人尽兴而归。

苏元回外门，陈西又入内门。

夜已过半，夜露沾湿青翠树木，月华下一切都是湿润的清冷，行至半途，陈西又伸手，信蝶自虚无中慢悠悠现形，扑闪着翅膀落在她指尖。

‘恭喜。’——易心宿。

陈西又猝然顿在原地，短暂思考了几息，嗅见风中夜露草木的清苦味道，她停在原处沉思这气息的来处。

或许有酒作祟，但修者还拿酒说事到底是不该。

于是陈西又敲开易心宿所住木阁窗户时，也不知该用什么借口。

她只是想到了，然后做了。

同一轮月亮下。

易心宿打开窗户，迎来犹如一整个春日的迷醉酒香。

万乐人推开窗，想的是陈西又站在天之骄子创出的天地吉相前，轻笑着同他说：“我不是没被灵剑选中，只是选中我的灵剑还没来得及生出灵性。”

眼里全是珍重。

声音浸透笑意，不染半分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