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问话下来,师兄妹二人决定带着秋三寒下一趟日上河。
秋三寒自被点破认知混淆后便几乎不作声,静静跟着他们走,静静蹲在船头,静静看着他们商量。
此行风险大,乔澜起同日上河旁的船贩买下一艘船。
船贩心情大好,爬上爬下的一会儿功夫,将小船装饰得喜庆漂亮,拍一拍巴掌,同他们说船上还有剩的几盏河灯,晚上放正好。
荼蘼寨仍在庙会,妖魔精怪人一齐在街上走,热热闹闹地买卖与逗乐。
乔澜起摇着桨,样子装了不几下,撂开手,术法代劳:“济世舟至今未回消息。”
陈西又:“这一趟也不合剑宗求援的条件。”
乔澜起:“不至于,满寨这么多住民,日上河下要真有不讲道理的棘手东西,他们最先坐不住,不至于有什么非要求援的倒霉事。”
陈西又瞧着有点想捂耳朵,又像是想捂乔澜起嘴巴,最后认命地往船身一靠:“师兄,少说两句罢。”
乔澜起捏诀将小船藏好,停在不至于被其他游船撞上的角落,一偏头问秋三寒:“是这吗?”
秋三寒没有应,他的双眼死死定在河水,又是一副给吃空理智的着魔样子。
乔澜起笑,蹲在秋三寒跟前:“我最近是真受不了这种明明活着,但半死不活的人。”
他给秋三寒下了禁制。
秋三寒将自己灵力掐得死,不作反应。
只在乔澜起松手的时候一副被狗咬了的样子,戒备地抬眼看乔澜起。
给疯子拿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乔澜起大感离奇,扭头找师妹:“不是?这人怎么回事,重女轻男吗?上回也是,我问话就是聋子一个,师妹问话就有问必答,好心帮他还拿看狗的眼神看我,什么人这是?”
陈西又没掌住笑了,但没忘记正事:“秋道友病了。师兄要带我下去吗?”
“不,”乔澜起站到船头,随意地摸了两个储物符,寻出个一次性法器,“你在船上接应我,有事拽它,我会回来。”
陈西又举起手腕,一根金线缚在她手上,转瞬隐没,失去踪迹:“一线牵?”
“我喜欢叫它蚂蚱绳,”乔澜起揉揉陈西又头发,“好记。”
“这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了?”陈西又用灵力拨动蚂蚱绳,眉毛弯起。
“也可以不是。”乔澜起往后退一步,扎进水里。
水面上的千万个太阳一起摇晃,光影摇曳。
陈西又没反应过来,只看着水面。
乔澜起又从水下冒出个头,传音师妹:‘秋三寒有了些癔症,无事不要和他玩。’
陈西又笑:‘好。’
乔澜起又道:‘如果我将蚂蚱绳截断了,你就以我遇险的由头向宗内求援,留在岸上接应宗里人,不要下来找。’
陈西又说:“不好。”
乔澜起:‘啊你。’
陈西又:“我会求援,也是会下去找你的,师兄。”
她的声音轻而笃定。
乔澜起无可奈何地再看陈西又一眼,潜回水中。
*
时间流过,树影渐长。
陈西又手头的星阵笔记和写到一半搁笔的南山镇异事考翻过好几页,师兄依旧不见踪影。
荼蘼寨庙会转到夜场,远远地点起灯笼,有婉转的戏曲唱腔自远处悠长传来。
陈西又辨出其中两句,是说负心人得陇望蜀、贪得无厌的。
秋三寒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抱着双膝出神。
他维持这个姿势许久,一动不动。
陈西又照着易心宿给的星阵手札啃了几页星阵,头痛欲裂,发觉时间差不多,摸出乔澜起给她的药瓶,从甜口的开始吃起。
甜口吃完该到苦口。
陈西又四处打量,觉得天色太暗,摸出一盏灯,点亮挂上船篷。
退两步看正不正。
将灯左调两厘米。
她又想起秋三寒的脉象有段时间没把,踱到秋三寒跟前:“秋道友?劳驾伸个手,看个脉。”
秋三寒的眼珠木楞,许久,他把瞳孔从河面移开,扎到陈西又面上,黑沉的眼珠干出血丝,他忘了怎么眨眼,但伸出了手。
陈西又摸他的脉,灵力小心地沿着秋三寒的筋脉游走一圈。
不可避地,她的灵力路过那些眼睛。
秋三寒的体内孕育着一只只眼睛,它们在他体内鼓鼓囊囊地生长,满是对生命的热切与渴望。
她的灵力掠过,那些未成熟的眼睛颤动,像是胎儿在母体内伸展手脚。
陈西又从储物符里点出对症的药物符纸,她没有问秋三寒自己为何不用药,她将这些药物放入秋三寒的手心,帮他收拢手指拿稳药瓶:“秋道友,断阻三个时辰一枚,压不住后可用龟息,这是清心、这是敏思。”
秋三寒的眼中跳动着悬挂小灯的火光,只是坐着,像截枯木。
陈西又歪过头和他对视,脖子痛,挪出手撑自己脑袋:“或者我需要说,断阻、清心、敏思各用一颗,现在。”
秋三寒的眼白满是血丝,眼珠浓黑,虹膜不见缩张。
陈西又与之对视,有一瞬间觉得对面并不是人。
秋三寒伸手倒药,双手与身体的关系并不热络,抖如筛糠。
陈西又扣住秋三寒的手,将药倒进他的掌心。
“道友还记得怎么吃药吗?”陈西又隔着布料端着秋三寒的手腕,另一手支着自己的脸,手心捂热了,换手背贴着脸。
她就当看不见秋三寒全无反应,全心全意寻觅秋三寒那一点清明。
她其实没找到。
她分不清回应她的是什么。
说是秋三寒,可以,说是那些眼睛,也可以。
秋三寒捧着三丸药,没有动作,他的手颤动着,颤动着,忽然唐突而僵硬地往上一抬。
手在空中扬出一个突兀的弧,像是丢了路在街巷狂奔的猫。
陈西又扑上去稳固他的手,神情走失,一瞬间体会到某种骇人的难过与空白:“做得很好,秋道友。”
她扳着他的手,教他怎样完成进食的全动作。
好歹是把药送进嘴里了,陈西又舒一口气:“还记得怎么咽吗?”
秋三寒没有反应。
陈西又想和他对视,没能从秋三寒眼中看到一丁半点的反应,于是这个所谓对视并不成立,她只是在单方面地注视一具被寄生的躯壳,祈祷其中仍有可以回应她的魂灵。
等待的时长足够体贴,时长足以秋三寒回忆起两岁的第一口咀嚼,并付诸行动。
也足够陈西又叹出那一口气:“不记得了?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的。”
她的手放在他的咽喉处,灵力刺激相应肌肉,很快,秋三寒完成了一个完整的吞咽。
他咽下去了吗?
陈西又没去确认,她分秋三寒一颗糖,拍拍他的脑袋,动作很轻。
她折回船头看日上河。
荼蘼寨的戏唱罢一折,苦主哭腔哀婉,递来一段呜咽着的哭诉。
陈西又俯在船头,在绵长的唱段中将手伸入日上河,三寨的春天冻人,至今仍不时飘雪,日上河倒未结冰,摸着并不算冷。
天际的雾蓝烟紫在手下晕开了,颜色们散乱、扭曲,像一阵不分明的风。
河中是瑰丽十色,水面分作千万面晃漾着的镜子,陈西又盯着河面,也盯着河面倒影中自己身后出现的,漆黑的影子。
来了。
她想。
秋三寒在她试探时行动迟缓,此时倒有了健步如飞的回光返照。
陈西又掐着他动手的节点一个闪身后撤,扭住秋三寒左臂,膝盖施力,秋三寒一头撞上船板。
脚下小船一阵颠簸。
上下晃。
陈西又偏头寻找他的脸,希望看清他的神情:“秋三寒,秋道友?还是,大吉祥?”
本在挣扎的人停下了动作,陈西又本来要笑的,只是眼中莫名蒙上水雾。
秋三寒问她:“大吉祥是谁?是那颗眼睛,还是那张嘴?”
陈西又膝盖顶着秋三寒反掰他胳膊,在摇晃的灯火中分神看日上河:“你说的在日上河被寄生是假话?你还是去见它了,为什么?”
“怎么会是假话,”秋三寒拧过脸,他脸上是狰狞的狂热,“假话怎么骗得过你们?”
“你……”
“不用你了,冲你来的。”秋三寒笑着,他本是温和俊朗的相貌,这一笑竟然透出凄厉。
秋三寒发力暴起。
陈西又一惊,她本就彳亍在拔剑与不拔剑之间,不知秋三寒此般行径是本愿还是身上的寄生物作怪,又有乔澜起施下禁制作保,总觉得场面不至于失控。
秋三寒却直直冲破了禁制。
他不当冲破这层禁制的,也不当解开自封的灵力。
几乎顷刻之间,陈西又听到他身上的眼球急速成熟,他体内的寄生物一颗抵着一颗争先恐后地汲取养分,咕唧咕噜压着彼此撑出血肉。
而秋三寒将她扣在船上,眼神歇斯底里。
呕出大滩血液。
“你知道荒神,和它做了交易,你去过禁地,活着回来了,”秋三寒湿热的血液混着内脏碎片从陈西又颈侧滴落,“那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去。”
陈西又扼住秋三寒的骨头:“把灵力封了,你会死的!”
“哈,”秋三寒竟然蹦出一声笑,“它们不是还算听你的话吗?你让它们老实点,我就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秋三寒把住陈西又的手,禁制将他的身体烧到火热,他呕出大量的血,血液淋上陈西又衣襟,“抱歉,抱歉,”秋三寒仿佛要揩去那血,但没有动,他盯着陈西又眼睛,“我是去找人,没找到,但这些眼睛都说见过你,你呢,见过她吗?一个女人,人生得高挑丰满,爱笑,喜欢穿水红的衣服,手上戴一串木头珠子。”
陈西又很难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血,都是血。
湿漉漉的,温热的,从角落里爬过来,爬满她。
停一停,先停一停。
她很想这么说。
“我找不到她了,”秋三寒只逼问她,在遥远的武戏打斗声里、在近处的摇曳火光里逼问她,“这些眼睛都不是她,都不属于她,乔澜起说未曾见过,你是破局的人,你占首功,那,你见过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