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会让你躺过三年,但该吃的药,该用的术法,是不能少的。”乔澜起念叨着,左边收拾个摆件,右边收拾个挂毯。
又绕着房间转了三圈看有无缺漏。
陈西又终于喝完药,有功夫指点迷津:“屏风,屏风也是我买的。”
满屋子的物件收到干净,乔澜起领着陈西又退房去:“我觉得那蛇妖有古怪,我与她交涉,你且在我身后。”
陈西又觉得自己给药味浸入味了,恹恹的:“蛇妖助我脱了禁地,我应当面道谢的。”
乔澜起回头看师妹:“不是,怎么还有蛇妖的事?”
“啊,”脚下的台阶响个不停,陈西又安抚它,“木妖莫怪,木妖莫怪。”
乔澜起眉毛挑高:“先别忙着莫怪,你不再说几句?”
陈西又踩在台阶上,头痛:“我不曾说过?”
乔澜起斩钉截铁:“你不曾说过。”
“怪了,”陈西又垂着脑袋,“我怎会忘记说?”
这一问,乔澜起也反应过来:“是,什么都说清了,怎么偏偏漏了这一桩?”
便在这个对话的空当。
蛇妖的声音自斜刺里切了进来:“小女郎要走了么?是来退房?”
陈西又扬起个笑:“是,来退房。”
蛇妖在柜台后,托着个下巴,她的指甲上仍是陈西又上回画的绿水青山:“这样啊,还回来看姐姐么?”
“回来的。”陈西又翻着入住登记的簿子,薄脆的纸张哗啦啦地翻过,她找到了这客栈唯一的入住登记,在后端正写上“已退”,推回给蛇妖敲章。
乔澜起就站在陈西又身后,从来是随意懒散的性子,难能站得铁塔样笔直。
蛇妖不忙着敲章,她追问陈西又:“几时回来?”
陈西又动作稍顿,手指敲敲脸,回头看了看师兄:“不知,可能伤养好些就回来,也可能没养好伤便回来?”
蛇妖的手碰上陈西又的脸。
陈西又觉得有针刺般的幻痛自皮下浮起,但没躲。
蛇妖很轻地笑,尖细的蛇瞳委实谈不上善良:“记得早些回来啊,朗姐姐会很想你的。”
语出,陈西又感知到灵力波动。
那是一个效力很轻的灵契。
乔澜起上前一步,手按在陈西又肩上,要出声打断。
陈西又却已经点头:“会早些回来的。”
蛇妖的笑灿烂起来,浓密发间的脸全无血色:“小女郎真真是个好姑娘。”
*
离了客栈。
乔澜起的气颇不顺:“为何答应她?平白又多一个契,是因为债多了不愁?”
陈西又掰掰手指,“早晚要回三寨的,并不差这一句应承,且,朗姐姐助我良多,”右手食指依次点过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市集替我拦了猫妖,帮我留意师兄下落,还在禁地最后帮了一手,于情于理,这点小事,我该应的。”
乔澜起路过一个零嘴摊,店家殷殷地伸出手递糖,要过路人尝一尝,他接了糖,问陈西又:“于情于理都该应?你这个说法,是觉得哪里不对?”
手里的糖灵力纯净、颜色透亮、用料与陈西又所有药物并不相冲,乔澜起确认无误,将糖喂了陈西又。
“对,”陈西又含着糖,犹犹豫豫地想,不很确定地出声,“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是……太巧了吗。”
最后一句不是和乔澜起解释,是在拷问自己了。
乔澜起回头观摩陈西又脸色。
人群熙攘,日头高挂,陈西又逆着光回看乔澜起,忽闪两下眼睛:“怎?”
乔澜起把头转回摊位,冲那小贩道:“刚刚的糖,各种口味都包点。”
小贩兴高采烈地应了,耳朵立得帽子上窜一小截。
“继续说,”乔澜起揽住陈西又肩头,隔开师妹和肩碰肩的人.流,抱怨一句,“不是,荼蘼寨的庙会要开这么久?”
“欸,客人有所不知,”小贩忙得脚打后脑勺,仍旧很有兴致,一张脸笑成向日葵,“前些日子不是来了大宗门的来查门下弟子丧命嘛,本来前段时间该紧着办掉庙会的,山母同我们说,不合适。”
“不合适?”陈西又咬着小贩的话头递上梯子,望她细说。
小贩循声望向陈西又,眼睛一亮,更有兴致答了:“是了,山母说,人家在你地界查自己门下弟子缘何丢命,东道主倒好,大操大办起喜庆热闹的庙会来,很不合适,承惠九枚下品灵石。”
乔澜起付了帐:“倒是有点。”
小贩嘿嘿一笑:“我是不明白的,什么厉害人物、寻常人物死了,不上去偷把米就算了,还要这样查,实在整不明白。哎,对,尝尝呗。”
乔澜起护着陈西又出了人群,留在两幢屋子间的窄巷透过一口气:“真是失策,走晚了。”
陈西又方要回他。
一阵敲锣打鼓声远远地来了,“砰”“砰”“砰”礼炮连发,漫天洒下糖粉和粉色的花瓣。
再是成串成串的烟花嗖地炸上了天,在白日里也亮且显眼。
路上黑压压的脑袋们一阵你推我搡,像是分出了一条道。
好奇心起,陈西又踮着脚探出脑袋。
乔澜起左右看看,并无人,抬手将陈西又抱了起来。
陈西又抱着乔澜起脑袋,笑:“倒也不用——”
乔澜起:“那我放你下来?”
陈西又忙说不用:“师兄最好了,我且看看。”
但听锣鼓声近,丝竹声扣入,仙乐飘渺而来。
平地起云,云蒸雾绕,烟花礼炮声越来越密,声响却越发遥远。
到那架花车到来,耳畔只剩下丝竹婉转的小调,小调淹过耳朵,如慈母的掌心覆上耳廓,也如舞者飘飞的衣角拂过指尖。
再往中间看——
“哇。”
身材高大、容貌丰美的精怪半趺跏坐于花车之上,捏着一枝花,蹙着眉笑,像是即刻要掉下一滴眼泪,又像是即刻要绽开一个喜极而泣的笑脸。
世界在这样温热似幻的“神仙游街”中寂长。
天际飘下的甜蜜糖粉掺入纷纷扬扬的金箔,极薄的金片打着卷悠悠飘飘地落下,屋脊兽也蒙受这份恩典,在仿若永不停歇的乐声中获赠一枚小小的金色耳坠。
陈西又抬手接住一片打卷的金箔。
金箔在她手心含羞般向内卷翻,像是一朵花合拢。
在乔澜起匪夷所思的注视中,最后留在陈西又手心的是一枚细细的花戒。
花车携其奇遇杳然远去。
人群发出幸福的、深吸一口气的喟叹。
陈西又举起花戒,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师兄,你看。”
乔澜起抱着师妹,分出缕灵力从里到外扫了花戒一遭,发觉花戒已然失了术法痕迹,变作一枚模样精巧的普通金戒,点头:“无事,收着罢。”
陈西又将戒指戴在了手指上,将手在乔澜起眼前晃了晃:“好看吗?”
乔澜起一时不知说何是好,笑了一阵道:“好看。”
陈西又示意乔澜起放下她。
两人跟着热闹的人群慢行,接下来的话题敏感,陈西又转了传音:‘刚刚那位就是山母?’
‘是,’乔澜起眼见左前一位要飞的妖怪给拦了下来,歇了御剑的心思,‘林晃晃同石文言和那山母谈过一回,说是个很不错的大妖怪,可惜对禁地所知不多,只说约三万年前此地似乎发生过大变动,一夜之间庄稼枯死,紧跟着就是大旱三年。’
‘她亲历此事?’
‘那事情会容易许多,’乔澜起将手指收拢,“山母由山地化形,自土地得的传承,知道大旱,不知道人。那秋三寒放不下此事,据说仍在三寨盘桓未走。”
陈西又看向一个方向,轻声:“那位是秋道友吗?”
乔澜起看了一眼,一惊,要带着陈西又走也。
秋三寒鼻子却灵,一阵风似的卷过来,啪一下站定在乔澜起陈西又跟前,他眼眶深凹,眼底爬满血丝,攥住自己胸口衣料,呕血一样呕出一行字:“此地有鬼,速走。”
陈西又扶住他:“秋道友?”
秋三寒已经听不清陈西又说了什么,他抠着自己的胸口衣物干呕好几声,谵妄地自语:“不信么,你不信么?”
济世舟的医修发疯似的抓挠起自己的身体,在脖颈上挠出细长血痕。
乔澜起不信都要走了还能出这枝节,隔开了陈西又和秋三寒,伸手要看秋三寒状态。
“啪”的一声脆响。
秋三寒抬手便拍飞了乔澜起伸来的手,抬起一双眼睛,他的眼眶赤红。
乔澜起的右手顿在空中,他扫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手背,啧一声,笑了:“这位,道友?还清醒吗?方圆界规矩,疯子的证言是不作数的。”
秋三寒的胸口急速起伏着。
陈西又急着绕过他靠近这疯医修。
乔澜起另一手要拦陈西又,陈西又踮着脚从他左胳膊上方探出头,绕去另一边弯腰要钻,乔澜起抬右手给陈西又拦腰一截,陈西又捉住他的右手,不动了,赶在师兄手上的红转为淤青前布上一层疗愈术。
乔澜起望着陈西又毛茸茸的发心,脑子一停,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
秋三寒神经质地发起抖来,牙齿敲得格格响。
陈西又隔着乔澜起,把住秋三寒颤抖的手:“秋道友,慢慢说。”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秋三寒咬住自己的舌头,眼睛缩到针芒大小,他攥住陈西又的手,像是一把攥住自己的神智,“你知道三寨有什么古怪是不是?那你肯定知道,你肯定知道——”
他急切地颤抖着,牙关紧咬,拼尽全力要从体内挤出真相,但是语序颠倒词不达意。
像是要从体内掏出滚热的肝脏自证,但被胃肠缠住了手。
“啊啊咳。”他嘶哑地咳嗽,要清出一条明白的喉咙,却蓦地掐住自己脖子,喉管发出徒劳的“嗬嗬”声,失了声。
陈西又要向他传音。
乔澜起制止:“他半疯了,别和他传音。”
秋三寒痛苦不堪地抓挠自己,手指自头皮到脸侧挠出深深刻痕。
他想起什么,猛地撕开自己的衣服。
他无声但愤怒地指向自己的身体,愤怒与疯狂终于挣脱出束缚,破体而出:“这就是证据!”
大敞的襟口露出身体,秋三寒近乎崩溃地发声:“来看啊!”
他的身体,横贯一条黑色的瘢痕,而那瘢痕之上,是一双、又一双,闭合的眼睛。
密密麻麻,像河流上的水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