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马车“咕噜噜”的车轱辘压大路的声音响起,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外来客带着满车的货物赶往上京。
在东区这处,自由,肆意, 就连能看到的风景也比西区多了些。
抬眼再看向自家大哥,华容琅险些想要一弯刀砍向他大哥的臂膀,对视着华容瑨无甚神采的左眼,华容琅抹去指上并不存在的血痕:“是容舟……容舟服了三秋碎, 而且每月要放血。”
“不可能!不会是她!她心中就丝毫平南王府的位置……”华容瑨立刻辩驳:“每月供血的是华璇清,怎么会是她。”
“那大哥受了伤, 容舟最初是否是来看了几次,而华璇清是不是并未曾露面?容舟每日都来,但是大哥每次都将她轰出了院子里, 大哥的性子那般倔强, 就连容舟都不得靠近几分, 华璇清那胆子又怎敢每月给大哥供血?”
华容琅说的是有道理的, 但是华容瑨心间还是潜意识的不肯相信。
华容瑨又是想起之前华容舟窝在草丛之中嘲笑的表情,心里恶意寒生。
华容琅看着自家华容瑨的面色变来变去,那弯刀的刀柄都快被他这双大手摩挲断开来:“大哥若是不信, 我再告诉大哥一个秘密……”
秋日都带不来温暖, 让红木桌子上原本滚烫的汤水以及凉了个透,天边大雁行行的结群飞离, 淡淡的伤秋之意肆荡在上京城中。
“什么秘密?”
“大哥, 我其实不是华容琅……”
“你魔怔了!”华容瑨全然不信。
“这辈子的华容琅早在上辈子的华容琅到来之际就已经死了……”
华容琅衣衫微微斜搭在栏杆之上, 外头百姓往来翕忽, 忙碌极了,他这话说得轻松极了,好似就是在和华容瑨开玩笑一般。
“大哥可知原先的华容琅他是怎么死的么?大哥肯定是不知道, 是因为原来的华容琅恢复了上辈子记忆,活活的气死了。”
这世界信徒颇多,六道轮回,业障功过都有算术。
但华容瑨向来不信,若是真的有,那他手中沾染的血早就将他拖到阴曹地府狠狠的惩戒。
“你酒喝多了……我们该是回去了!”
都是一派胡言。
华容瑨只当华容琅今日都是在说胡话,看着二弟面前已经空空如也的杯盏,华容琅起身打算搀扶起他,但却被华容琅一胳膊给挥挡开来。
“ 锵!”的一声,华容瑨身侧的弯刀出鞘。
华容琅面容冷凝,那双琉璃目清醒的看着华容瑨,而他拔出的弯刀阻隔在大哥同他的身前,好似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大哥,我没醉,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的清醒,清醒到恨不得立刻抽刀自刎。”
刀柄都已经被华容瑨摩挲到失去了原本的纹路,上头的雕纹也是浅淡几分。
华容瑨紧着目光看着华容琅,突然的拔刀相向让他心里有些紧张:“你这是要做什么,拔刀对着自己兄长??”
今日的二弟陌生到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华容琅依旧握着刀,无甚力气的笑道:“我不做什么,大哥和我打一场吧,若是我赢了,答应我一个要求。”
“那必是不可能!”华容瑨当即拒绝,“刀剑等武器怎么能对着自己的同胞,父王生前所教授的那些你都忘了个干净了么!”
华容琅顾若惘闻,弯刀在手他一介书生也是多了些凌然之气:“父王教导我们刀剑不可指向自己人,可父王也教导我们要一辈子关心爱护容舟,大哥扪心自问,做到了吗?”
锋利的刀刃上,华容琅的如玉的手摩挲在上头,饶是一道血痕出现,他也不慌张,那眼神依旧是万分的淡漠。
又是“哐当”一声,华容琅将手中的弯刀扔到华容瑨的桌前:“我不知大哥有没有觉得自己做到了,至少我是没有做到……再言今日不算是我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刀剑相向,就是闲坐无事时候的消遣罢了。”
华容琅整理着自己的衣袍走至门外,一副文弱模样,仿佛刚刚还手握弯刀的人和他不是同一个人。
“左不过大哥最近朝中无事,和我过过招,不过若是我赢了,大哥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华容瑨眉峰峭立,眉间汇聚出一道深长的流谷,但此刻汇聚的不是涓流,而是胸腔之中往上直冲的暴躁。
半晌以后,他对着门边耐心极好的少年人回道:
“好……”
*
华容瑨的刀被自习的抹着孖癥膏,按着军营之中的法子,他小心翼翼的擦拭着这抹刀。
锋利的刀刃到现在也不见卷曲,倒更是在月色之中泠然的放着寒意,那双大手摩挲划过刀口,华容瑨面色更是比刀还冷。
将刀柄放置在廊檐之下,皎白的月色倾泻而出,在华容琅脸上透出忽明忽暗的阴影来:“大哥尽管放手来!早就知晓大哥武艺超群,也不知现在当时如何了。”
“真的要我用刀?”华容瑨面色不虞,今日一整日都过得不像话,他这二弟宛若换了一人,将他带到东区以后就开始胡言乱语,什么叫他的毒是华容舟帮着缓和着的。
分明是华璇清一直以来每月供着血,而华容舟不过是会在他危难之际扯他后腿,只顾着自己快活的人罢了。
“大哥!你直接来便是。若是你赢了,只当二弟我今日醉仙居醉了酒,但若是我赢了,大哥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华容琅少见的褪去了外头的宽袖大袍,秋意已经很重了,这番玉色的男子在月色下还多了几份脆弱。
“不若你先说,我看看能不能答应下来。”大哥弯刀在手,说话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华容琅取了一柄长剑,敛容一笑,道道:“我若是说了,大哥肯定不会同意;所以只得靠今晚拼一拼了。”
“我的刀不一定能收住,到时候若是伤了你,你的春闱该是如何?”
春闱……今日要谈之事就是春闱。
华容琅目色湮没在浓浓的阴影之下,整张脸都在月下透着不和年纪的苍老和无奈:“无碍……大哥还未必能赢我。”
华容琅语毕,立刻上前一步挥剑砍下,华容瑨一个斜挡,剑身和刀面“碰”的一声清脆而有力。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华容琅被震得后退一步,唇边笑意不减:“白日里大哥不信我的话,以后会有大哥的罪孽受着;可能就今夜,也可能是明朝……”
“就算是罪孽也是我该受着的,我刀下流过的血还算少吗?若是真有罪孽,也不该来找我,苏氏一族和华容舟就该早些受了难。”
“可笑!我笑我自己眼盲心盲,竟然不知大哥更胜于我!”
华容琅不敌华容瑨,长剑在弯刀的攻势之下节节败退,等到华容琅背都已经贴在冰冷坚硬的巨树之时,他还在挑衅着华容瑨:“大哥睁睁眼吧,你看一看你的周遭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平南王府在你的照料下可否真的是蒸蒸日上?”
死死的抵住前胸的弯刀,大力之下的华容琅面色憋得通红,气也有了几分不顺,即便如此,还在言语挑衅不停:“大哥若是真的扛起了平南王府,就不可能在你成为陛下眼中得力干将的同时,将我们王府一种姐弟都抛弃了!”
“我何曾抛弃你们!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你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华容瑨面色凶恶,宛若挣脱牢笼的野兽肆意撕咬。
“我变了?变了是因为我后悔了……大哥……我后悔了……”
弯刀压在身前,华容琅已经快要失力,修长的指节还见微微的颤,眼圈不自意的湿红,很快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华容瑨看得一清二楚。
他二弟哭了,哭的同小时候的华容舟一样,甚至是哭着的时候还在和他辩驳:“若是大哥还是用这几年的眼神看容舟,大哥就永远不知容舟会是过着什么生活。”
华容琅瞧准了机会弯身避开大哥的用力一挥,衣衫尾摆旋转侧开来,又是一招剑式攻了上去。
“大哥就是为了自己,不然五年前又会抛弃我们整个平南王府同一个女人私奔,你害的我们遭了上京其它贵门的白眼,现在却告诉我你已经承担起了一整王府的责任。”
一番斥责劈头盖脸,华容瑨居然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你们就是这样看待兄长的?”
长兄如父,需尊敬,爱戴和拥护。
但现在华容琅哪里还有个做弟弟的样子,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居然连个事实道理都分不清,这样子活脱脱的是被华容舟给迷惑住了。
“不是我们这般看待大哥的,而是明眼之人皆是如此!都言我平南王府能重新得了陛下的恩宠,但若是没有大哥这一遭,我们又怎么会被人暗地里责备。”
上辈子的华容琅就是被猪油蒙了心,一是相信了华璇清的多年伪装,二是面对大哥对容舟的不闻不顾不做询问。
大哥宠着容舟宠了十年,一朝私奔失败回来以后就换了个人,阴鹜可怕。
配上这柄弯刀不知替陛下解决了多少的朝堂之人,明面上是镇远侯,私下里不过是替陛下卖命的……
“你以后不得再去东区去寻华容舟!若是再有一次,你也同她一道滚出去!”
华容瑨被这般顶撞,发了大力掀开了华容琅的长剑,月光之下那剑直插地面,铮铮的泛着声响。
“大哥这是要赶我走?”
手中无了剑,华容琅睁大了眼,眼中血丝明显,明晃晃的都是伤痛。
华容瑨紧紧的盯着他,折身取了刀鞘,弯刀入鞘,也给出了他第二个选择:“你若是答应以后不同华容舟往来,平南王府还是由着你住;但若你非要死心塌地的跟了华容舟走,那你便不再是我平南王府的人!”
大哥在逼他同容舟断开联系,华容琅明白过后身子无力。
方才要应对着大哥刚刚一刀又一刀的攻势,他早就散去了自己所有的力气,这会儿同大哥争辩都需要扯着嗓子:“那我甘愿……离开平南王府。”
……
树叶沙沙作响,不知是在揉捏着何人的心。
“你说什么?”华容瑨近乎目眦尽裂。
华容琅抽回地上的长剑,慢慢摩梭着剑身,看着大哥的面色凝滞成寒冰:“今日我走了,便也是不会孤身回来!”
“你敢!”华容瑨不过是想给二弟一个下坡的□□,但是华容琅很明显自己踢开了这面□□,还对他示威:“你可当真是舍得平南王府给你提供的荫庇?”
“荫庇?我得了王府近二十年的荫庇了,还是此番势弱;读了那么多年书倒不如一个一身腱子肉的武夫!那样我现在还说不定靠着蛮劲将大哥制住,若是可以,我早该狠狠的揍你一顿!”
收回长剑,华容琅近乎身形不稳,即便如此还是努力着挺直了腰板:“大哥不必解释,你我都是自私之人!而且我今日本就打算同大哥讲清楚,我要离了这家去。但总有一日,你也会同我一般,追悔莫及……”
拱门之外,华容琅俯首作揖:“最后说一句,大哥若是不信我,也该信了苏清澜;如今苏家女躲藏在玉泉寺中五年,但是已经被我寻到了,大哥若是想去问,就尽快去问……容琅就此别过……”
看着华容琅踏步离去,华容瑨面色万分不好看。
纵使心间再不相信容琅说的话,可苏清澜的名字还是突然在耳边发出喧嚣的声动;孙神医已经收拾东西早就离开了平南王府,五年前的事他就像盲人抓瞎一般什么都查不到。
现在容琅告诉他已经寻见了苏清澜……
华容瑨心间起伏万千,又是想起二弟多言。
怎么会是华容舟给他献的血,华容舟自小就是娇气怕疼的性子,若是受了三秋碎的毒如何能一声不吭的五年不做声。
思来想去,华容瑨的脑壳想的生疼。
苏家人。
玉泉寺的苏清澜……
华容瑨立刻唤来小厮吩咐准备车马,明日一早就要去京郊大营那边的玉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