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深处 第71章 狂暴

泰坦冰蓝色的眼瞳微微收缩，注意到瘫倒在一片赤红冰面上的瓦妮莎，肢体还在轻微颤动着。

它即刻恢复拟态，黄金泰坦那庞大的躯体随风而散后，左格第一时间眼疾手快地接住原本伏在原生体背上的棘海妖。

“没事吧？”

黑发青年稍微站稳，对着他机械地摇了摇头，嘴唇苍白得可怕。

“等我一下。”

左格担忧地注视着他，随后转身快步朝瓦妮莎奔去。

周围的冰面已经被血浸染，他不得不在血泊中扶起她的上半身，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脑袋，看着她眼睫颤动，缓缓抬起眼皮。

“……谢谢你，但是为什么？”

左格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瓦妮莎微眯着的眼睛睁大了些，原本涣散的目光逐渐又聚焦在他脸上，她双手死死捂着鲜血淋漓的脖颈，嘴唇翕动，微弱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喑哑：

“……放过、放过娜美尔吧。你们要提防的是昆萨人，他们的计划，娜美尔只是他们的实验体之一。”

左格听不清晰，低头凑近了些。

“他们在寻找合适的‘载体’，去迎接一个未知的存在，你们不会希望他们成功的。”

说这段话时，女人的胸腔剧烈起伏着，而后很快就平息下来，回复宁静，捂着脖子那红透的双手也缓缓滑落，在金发青年的目光中闭上了曾经明亮的双眼。

寒风渐起。

左格静待少顷，然后抱着瓦妮莎渐冷的身躯站起身，走到被击碎的冰层边缘，俯身轻轻将她送入了深海的的怀抱。

他叹了口气，而后转过身，朝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同伴走过去。

“没事了，莱恩。”他正被更多的疑问困扰着，有些无力地说道。

棘海妖没有回应他。

左格快步赶到对方身边，发现莱恩正低头捂着喉咙，眉头紧拧，像是在忍耐巨大的痛苦。

“怎么了？莱恩？”

莱恩双唇翕动几下，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气音，在他来到跟前时再无力支撑般扑通跪倒在地，弓着身子，双手用力地抠抓喉咙。

左格被吓得不轻，忙蹲下身抓住他的手腕，焦急问道：“怎么回事？”定睛一看，脖颈上已经被抓出道道红痕，隐隐开始渗血。

棘海妖蹙着眉，以几乎不可分辨的幅度摇了摇头，额头抵在他胸膛上，身体像是冷到极致那样开始发抖。

惊疑与惶惑之中，左格伸手触碰到他的侧脸，将其轻轻抬起，没承想却见到一股黑血正从莱恩口中溢出，沿着下颌流至脖颈处，将那触目惊心的血痕尽数掩盖。

“莱恩？”左格托着他的脸，声线颤抖得不成样子，“怎么会这样？你别吓我，莱恩？……”

对方此刻仍有意识，听到呼唤，渐趋暗沉的眼瞳缓缓移向他，又仿佛被日光刺到般眯了眯眼，顷刻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眼角流下。

左格下意识拭去他的眼泪，然而才动作一下，他停顿在莱恩脸颊边的手指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眼泪很快也变成了黑血。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瞬息之间，如墨的血液开始源源不断地从棘海妖的眼、口、鼻、耳处渗出。

左格终于放弃了想要擦去它们的尝试，他几乎能感觉到怀抱中的人生命在飞速流逝着。

“是芙琉斯吗？莱恩，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莱恩……”

莱恩还能发出隐忍压抑的痛呼，但似乎已经无法辩识他的话了，只是靠在他身上颤抖着，将黑色的血蹭了他满身。

“快点分化伴生体，快点分化……求你了，不要走——”

左格心急如焚地呢喃着，不带丝毫犹豫撕开莱恩身上的衣服，生怕这套衣物的变形维度不足会影响他恢复原生体。

旋即他又担心莱恩会失温，于是将人紧搂在怀里，伸出双翼拢在身前阻挡寒风的侵袭，受伤的右翼难以撑开，他便不管不顾地用手将其生生扯开。

这处近海的浮冰层四周除了那座火山外无物遮挡，而那活动着的滚烫焰心又离他们太遥远，凛冽的寒风愈演愈烈，左格只能用身体去与它们抗衡。

他屏息凝神，默然聆听着莱恩沉重的喘息，知道对方此刻或许听不到了所以他在精神连接里催促着。

快分化伴生体……

快点……

不要离开我……听到了吗？

怀中的人终于颤抖着恢复原生体时左格忙不迭站起身为他腾开位置。

棘海妖淡紫色的半透明躯体上散布着蓝色与银色交互的飘带状纹路，与体色相同的触手在冰面上微微划动着，最后一根骨棘隐藏在那长而飘逸的触手间，若隐若现。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

左格用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牵强的笑，眨掉眼里的泪花，跪在棘海妖的身边，“是罕见的双色纹，很漂亮，你得给我个机会好好看清楚，好吗？”

通过精神连接，他能感受到莱恩此刻的焦躁不安。他快要开始分化伴生体的过程了，在此期间的棘海妖无疑是最脆弱的。

眼下的环境也实在称不上合适，虽然冰层之下就是海，但棘海妖并不是寒带生物，他实在不敢贸然将莱恩放入冰海中。

在这里分化，起码他还能照顾到。

为了缓解莱恩的不安，左格再次解除拟态，恢复成体型庞大的泰坦，然后小心翼翼地卧在痛苦分化中的棘海妖身旁。

它展开巨大的左侧翅膀将身边的小东西护住，低下头颅贴在雪地上，冰蓝色的竖瞳久久凝视着自己认定的伴侣。

分化进行得似乎并不顺利。

正常情况下棘海妖会将半数的骨棘——也就是六根，分化给伴生体。

所以它们其实并不能无休止地分离伴生体，每结束一次分化，必须休养到十二根骨棘长齐才能开始下一次。

可莱恩被泰克斯斩断了十一根骨棘，根本还没恢复过来，如今原生体是残缺状态，分化能够顺利吗？

左格越想越揪心。

现在它的身体在撕裂，表膜出现了一道裂痕并逐渐扩大，不是那种干脆地撕开一张纸或什么东西的感觉，而要更加的藕断丝连，像是一方在挽留，而另一方却决绝地分离出去。

棘海妖躯体上那独一无二的纹路也因为分化伴生体而撕裂，待分化完成后，它会失去将近一半的先天体纹，而后再长出新的，只是不会再与之前的一样了。

人们说棘海妖的这一天赋不可多得，就像是涅槃重生一般。

真的是如此吗？现在左格开始怀疑了。

痛苦如潮水泛滥充斥着每一处感官，以至于左格连呼吸都难以保持顺畅，仅仅通过精神连接感知到他都近乎窒息，而莱恩在切身亲历着这一切。

这甚至不能算是感同身受。

在分化过程中垂死挣扎着的棘海妖已然无力竖起任何精神屏障，于是头一次他们真正达成了意识共通。

许多左格预料不及的记忆片段如不可抵挡的洪流，通过精神连接冲入脑海里。

如此庞大的信息量，以至于他的大脑根本无法处理，只能任由它们如碎片如雪花从精神世界中飞速划过。

但透过这些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他也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比如观看表演时娜美尔那尖锐的笑声，在莱恩的意识中，碎片聚焦于她摇晃着酒杯的手。

还有，左格看到了自己的脸，以无法令人反应的速度瞬间贴了上来，而后变本加厉地……

他后知后觉，原来不是莱恩主动，是自己意识不清醒时强吻了莱恩，甚至他脖子上的痕迹都是自己留下的。

碎片不断划过，左格却无心再观看，他被一个可能性所惊撼着——那杯酒。

泰坦陡然抬起原本贴在冰面的头颅，胸腔剧烈起伏着，哪怕卧在冰天雪地中都无法遣散内心的惊愕与怒意。

他不管不顾来到赫提，来到这个由他们种族的宿敌泰克斯所占领的星球，就是不愿看到莱恩独自涉险，就是为了与他共同进退。

结果非但没有帮上什么忙，还害得莱恩中了芙琉斯的毒，如果不是自己，莱恩本可不遭此劫难的。

泰坦哀伤地垂下蓝眼睛。

分化已经接近尾声，在伴生体几乎成形时，棘海妖挣扎着与其分离，挣动中一条触手无意间触碰到泰坦的指爪，旋即像抓到着力点一样包裹缠绕上锋利的指尖，不断收紧发力着。

泰坦瞬间抬起头颅，身体却一动不敢动，只能小心地凑近，侧着脑袋打量眼前这团又软又小的东西。

或许是离得太近了，它呼出的一片白茫茫热气刺激得棘海妖瑟缩一下，那只触手也松开收回。

泰坦焦急地低吼一声，将自己的指爪慢慢挨过去，小心再小心地轻柔触碰棘海妖的一条触手，直至其再度迟疑着缠绕上自己指尖，这才满意地垂首，继续屏息注视。

更多的触手伸了过去，缠绕收紧，以此将自己朝泰坦的方向拖动着，缓缓与身体中分裂出去的存在做最后的决断。

躯体撕裂的过程中棘海妖渗出的体|液将冰面都染成了淡紫色，同时也迫使其不断挣动，以防体表的液体也凝结成冰再难动弹。

最后的时刻到来，完成分化的棘海妖精疲力竭，不再动弹。它的身体几乎是被活活撕开，另一半带走所有毒素和损伤成为伴生体，以此换来本体的存活。

星云狰设计的拟态协议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使用者的各类需求，它智能到甚至当使用者失去意识无法更改形态时，拟态协议会根据当下环境自主判定选择出最合适的形态。

在分化完成之后，昏迷不醒的莱恩很快恢复了拟态，因为低温会严重损伤棘海妖脆弱柔软的身体组织。

左格也迅速恢复拟态，冲过去将莱恩抱在怀中，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

低头端量着怀中的人，他发现对方身上所有的疤痕都已消失，甚至连血迹都不存在了，整个人宁静得仿佛只是睡着了。

就像涅槃重生的奇迹真切发生在自己眼前了。

棘海妖的抗毒能力很强，可以免疫非常多种毒素，哪怕是刚好中了自身无法抵抗的毒，只要及时分化伴生体，也能让其带走体内的毒素。

但芙琉斯毕竟不同，这是专门为杀死棘海妖而研制的，中毒的棘海妖往往未来得及分化就已经死去。

而莱恩成功了。

心里的千钧重担终于落下，左格心有余悸地将人搂紧，低头感受着莱恩渐趋稳定的心跳，仿佛自己的心脏也为之复苏了。

一阵轻微的响动传来。

他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向身旁那片淡紫色的冰面，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个伴生体也化为人形了。

左格愕然注视着他。

伴生体是从棘海妖身体中分离出来的，所以只要本体实现了拟态，就等同于伴生体也通过了拟态协议，它能化为人形并不出奇。

但是，按理说伴生体拟态后的模样与本体应该极为相似，而现在——

左格与在冰面上半支着身子的银发男人四目相对，愣是找不出他与莱恩有什么共通之处。

除了眼睛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外，银发男人的脸庞仿佛是最顶级的雕刻家经年累月耗尽心血打造而成的艺术品。

身体也明显比莱恩更为强健，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确实是从他身上分离出来的一部分。

伴生体趴在冰面上出神地凝望着他，左格旋即注意到，他脸侧有一道疤，脖颈上有细密红痕与斑驳血迹，甚至锁骨上方的那道伤痕也完整地存在着。

“你……”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未待自己真正说出什么来，伴生体就再无力支撑般倒在了冰面上，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左格看不见他的脸，却见到了那逐渐蔓延开来的黑色血迹。

伴生体蓦然抬起头，以七窍流血的惊悚模样面对着他，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艰难却坚定地朝着自己爬了过来。

左格惊愕得无以复加，也无法动弹，眼睁睁地将伴生体的惨状尽数刻印在脑海里，直到对方滴落着黑血，拖着长长的血迹终于爬到自己身边。

伴生体一只染血的手抬起，抓住他的臂弯，而后又握住莱恩的手腕。

他像是想要说话，但不断从口中涌出的黑血没给他这个机会，他急促地呜咽起来，用那渐趋污浊的眼球死死盯着自己。

左格终于明白伴生体的意思。

他即刻将怀中的人搂紧了，以像是要将他揉进身体的力度，而后虔诚地在莱恩额间印下一吻，认真地向伴生体作出承诺：

“我会保护他，照顾他，爱他。我会弥补我的过错。他不会再受这样的伤害了，我保证。”

他一字一句说得恳切真挚，伴生体终于放下了手，一滴泪水冲刷过他被黑血玷污的脸庞，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随后他倒在地上，不再有动作了。

久久凝视着了无生息的伴生体，左格的心脏沉重地跃动着，一时间实在难以释然。

这根本不是什么涅槃重生，没那么美好，这是从莱恩身上死去的一部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许多棘海妖在分化后会性情大变。醒来后的莱恩还是原来的莱恩吗？如果不是，自己该怎样面对他？

不仅谈不上恩赐，反而更像是造物主的潦草设计。

造物主让它们要想活下去就必须不断抛弃自我去适应世界的规则，哪怕到最后自己已然面目全非。

今天他差点失去莱恩了，可他真的没有失去吗？

左格惶惶然低下头，用脸颊去蹭莱恩的额头，继而向下移动感受着他的呼吸，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为自己注射了一支强心剂。

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开你了。

沉甸甸的疲惫感侵袭而来，紧绷的精神终于松弛下来后意识都不大清醒了。

或许是表演的后遗症又让他迷糊起来，左格没支撑到起身去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而是抱着莱恩在原地睡着了，没有忘记双翼拢在身前将人护住。

……

见到这一幕，鸣鸟瞬间皱起眉头。

左格身上的定位芯片帮助埃斯凯布尔救援队顺利赶到此地，他下了飞行载具便即刻奔向一动不动的金发青年，呼唤几声没得到回应后，上前一把扯开左格的翅膀，没料到会见到这样的场景。

在身后的救援队成员围上来前，鸣鸟烦躁地啧了声，脱下外套盖在一丝不着的黑发青年身上，弯腰将其抱起，然后冲其他人示意，让他们负责目前不省人事的左格。

自告奋勇加入救援队的阿奇阿久迅速上前，一左一右地架起金发青年。

“你们两个，不行让我来！”

班戈嚷嚷着推开两兄弟，一把扛起左格然后跑向飞行载具，“快走快走，看这天气，暴风雪就要来了！”

琼斯双手抱臂杵在一旁，调侃着红发男人：“你现在还挺有人情味的，不会是转移目标了吧？”

鸣鸟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琼斯摆了摆手，“开个玩笑，不过——”

“你该看看这个东西。”

蹲在地上将伴生体翻过来检查一番后，琼斯悠悠抬头望向鸣鸟。

红发男人沉默须臾，看了眼怀中抱着的人，抛下一句：“把他带上。”

天色渐晚，静谧的紫茎树林中。

土包悠然地在树林外围游荡晃悠，期待着什么时候能再遇到它的两个玩伴。

等晃悠到吃饱了野草浆果，喝够了清甜的河水，它缓缓走进树林，准备到族群中去休息。

然而树林深处却弥漫着一股不祥的血腥气。它扫视四周，惴惴不安地走向族群的临时栖息地。

扒开一簇高大茂密的灌丛后，它见到许多同族的躯体了无生息地倒在草地上，青绿色的草叶间血迹斑斑。

幸存的几只同族正发出惊悚的哀鸣，被一个浑身血线缠绕的巨大怪物逼到了岩石堆中的死角。

土包不由自主地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四腿颤抖，在那怪物转身前便一摆尾巴哀叫着落荒而逃，钻入更深处的树林，逃向山上，再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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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赫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