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夜幕乍落,胜业坊坊门开始闭阖,家家户户关门灭火,一条原先灿如星河的巷子转瞬便成了黑漆漆的一片,华家饼铺人口嘈杂喧忙,他又盯着这位从刑部司带出来的嫌犯,一时间竟忘了宵禁这回事。
姬云崖站在紧闭坊门后,有些无奈地看着身后还抓着半张烤饼的人。
他家住长寿坊,离胜业坊少说也有半个时辰的脚程,如今暮鼓声歇,想叫门外武侯开门又无婚丧公事文书,今夜只能在这里度过。
“既如此,不如去青云巷看看。”唐恣细嚼慢咽的吃完自己的半张饼,“李将军死在草民的家门前,草民也好奇的很。”
“你倒是不怕。”姬云崖瞪他一眼。
唐恣笑道,“有什么可怕的,姬大人身为刑部尚书,总不会连一条死了人的街都害怕吧。”
姬云崖别过头去,额上已经冒出细细的冷汗,“胡说,我连验尸都看了个一清二楚,何来害怕。”
“大人文曲星下凡,自有菩萨保佑。”唐恣瞥他一眼,突然抱着胳膊看着身后黑漆漆的巷,语气也变得有几分森然,“听说李将军可是被食人面孔的妖怪杀死的......”
辰时三刻,青云巷。
青云巷,平步青云,白天若是坊门大开,一路走到底便是大明宫的望仙门,再往东走便是玄宗朝花萼相辉的兴庆宫,这条在盛朝住满达官显贵的巷道似乎在新帝登基后逐渐落寞下来,只剩下些垂暮老官,在被天宝之乱耗尽了气数后苟延残喘。
即便有高耸的城墙,也能看见身后拢在鸦色阴影里的大明宫和紫宸殿遥对那颗熠熠挣扎的紫薇星。
他忍不住喃喃,“文王有明德,故天复命武王也。文王,武王相承,其明德日以广大,故曰大明。”
“你说什么?”
“没什么。”唐恣低下头,他停在一处光滑的青砖上,一日前,这里就躺着李致略的尸体,就算冲刷过血迹,夜露中那股淡淡的腥气还是经久不散。
“发现李将军时,他是头朝下还是朝上?”
“朝下,陆驷说,是弯刀割面。”姬云崖指着空无一人的路中间,“他的两个随侍说马在尸身三尺后,就站在路正中,像被下了咒一样一动不动。”
“随侍?”唐恣奇道,“那他们没有看见他是如何被杀的?”
“没有看见,李策是去赴公宴回家,王通平让他带了两个尚书府府兵,然而在青云巷与伯乐巷拐角处,李策便挥手让他们折返,自己继续离开。”
唐恣抬眼看向一排黑暗中约莫六尺宽的巷道,脚下步履不停,维持一步十寸的距离踱向巷尾,他淡淡道,“也就是说,他们确实并未看见李策被砍。”
“二人皆是尚书府仪仗出身,胆量并不算小,听到叫喊声往回赶的时候,李策已经趴在了地上,手指着东北方你的屋舍。”
姬云崖缓步跟在其身后,这个白天在刑部司不可一世的云游杂耍匠此刻突然变得有些稳重起来,此刻借着月光他才看清唐恣眼尾处飞起的红色燕尾,那模样竟然让他心中隐隐泛出一丝不安,就像是白瓷上突然滴了一滴红墨,怪异却不突兀,然而这个少年人看上去似乎又不是什么坏人,青云巷不宽,但长,这一路走了约莫半炷香,他才停下。
“十二丈。”唐恣并未发觉身后之人心里的种种疑问,分析道,“胜业坊多是前朝的老官家府邸,铺地青石多年未休,马无法疾行,如果他和两个府兵在拐角分开,那么他们理应是一样的十二丈,那两个人骑马肯定比我走路快一些,所以......”
他转身盯着姬云崖,“李策身上真的只有脸上的伤口吗?就算把整张脸切掉,算上血流出来的时间,他也不至于从马上摔下来爬几步就断气,而且这是一条十字街,凶手杀人之后不止一条路可走,捞人无异大海捞针。”
姬云崖一怔,即刻回道,“陆驷在刑部司呆了二十多年,若他的答案都不可信,那真的无人可用了。”
“不是不可信,是有些东西,他并不知道。”唐恣摇摇头,他伸出一只手臂,“抓住我看看。”
姬云崖很快明白了唐恣的意思,他略带狐疑的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臂,不过就在一瞬间,唐恣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姬云崖讶异低头,他的手上正抓着一截同色的袖筒。
“就像是你以为抓住了我,我却逃走了,其实你从一开始抓到的就是一截袖筒罢了,并不是什么缩骨。”唐恣淡淡道,“舒王殿下如果当时没有分心教训那群北衙禁军,或许我就逃不掉。”
“江湖骗术。”姬云崖将袖筒丢给他,半晌,又沉声道,“那我带你去看尸体,你能否辨别其中的差异。”
“说不准。”唐恣将袖筒重新安回手臂上,晃了晃确保它不会掉下,这才道,“我还想看看户部吏部潺潺书院的记档,总得知道为什么李将军死了还念念不忘这个地方,天色不早,草民回去睡了。”
这两个要求无一不难于登天,但姬云崖只深深地看他一眼,也准备转身离去,他丢了一块令信给唐恣,“明日子时,来刑部司,我满足你的要求。”
唐恣挤出一个笑,对他背影喊道,“最近的客栈在前方左拐再右拐门前挂风灯那家,老板是个酒袋子,姬大人记得喊大声点。”
“那你呢?”姬云崖突然察觉一丝不对,他停下了脚步。
“我?”唐恣一头雾水,“我自然是回家。”
“你别忘了你的嫌疑还未洗清。”姬云崖折回来,负手看他,“潺潺书院被大理寺贴封,那不是我能管的,你最好还是老实点去住客栈。”
“我家不过五步之遥,你竟然要我花银子去住客栈?”唐恣愈发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刚想理论,手臂突然一紧,那厮竟解了玉带扣扯下腰带在他上臂绕了三圈打了个死结牵狗一样牵着他。
姬云崖似乎对自己的急中生智很满意,终于对着满面震惊的唐恣露出一了一丝笑意,“得罪了。”
梆响三更,崇仁坊通议大夫张宅。
张夫人坐在妆台前,她其实已年过四十,但看上去却不过而立,雍容的宝蓝芍药裙散在席上,乌黑的云髻轻挽簪以一朵艳丽芍药,一把团金丝花开并蒂纱扇恰到好处地掩住了口,原本美丽的容颜却在此刻扭曲着。
她面前的地上正跪着抽泣的张家小姐。
“母亲,你别赶我回去。”
“你最好别让你父亲听到!”张夫人厉声呵斥,她小心地关上了窗户,但看到自家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忍不住柔声相劝,“薷儿,夫婿是你自己挑的,非他不嫁是你自己说的,你父亲堂堂四品拉下老脸去巴结一个新科进士,如今新婚不过半月你就嚷嚷着要和顾成业和离,你父亲......”
“可他是个疯子!!”张薷儿伏在地上,发丝散乱,面色青白,喘着不匀的气息,“他彻夜不睡觉,只要我耐不住咳嗽,他便瞪着我!那眼神......就想要杀了我一样。”
张夫人长叹道,“今科式子唯有顾成业,李策和杨雅贺三人得圣上重用,杨雅贺高攀不得,李致略又是一介武夫,是要征战沙场的,结果你看,还未上战场就无故殒命,你父亲相中的也是顾成业,你怎么能......你还是回去吧。”
张薷儿伏地半晌,她似乎已知今夜一番哭诉并无多大作用,门外有一婢子叩门道,“夫人,顾宅的马车正候在后巷。”
张夫人抚着女儿那张和她五分相似的年轻又苍白的面容,自妆盒中挑出一支玛瑙红雀钗轻轻别入张薷儿的发间,“去罢,你瞧,你夫君还是看重你的。”
张薷儿泪眼朦胧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花掉的妆容和铅粉下青白色的皮肤,好在发间雀钗牡丹依旧交相辉映,她只好点点头,将自己散乱的发丝拢好,静默地随婢子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