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君稚就拉着秦镇邪出去了。街上自是人烟辐辏,车马骈阗,好不热闹。君稚拉着秦镇邪东逛逛,西看看,见什么都新奇。
“秦老弟,这糖人看着挺不错,来一个?”
“秦老弟,这是草编的猫头鹰?跟真的一样!”
“秦老弟,这还有卖手串的!哎哎,这珠子跟你手上的还挺像!”
秦镇邪在那摊子前停下,问:“有挂坠子的长绳吗?”
“有。”摊主热情道,“你要啥色儿的?”
“红的。”
摊主拿出一把红绳:“你看有满意的不?要不行,俺还能现编。”
秦镇邪随便选了一根,打算把坠子解下来,可看到原本那根绳子,他却犹豫了。
君稚奇道:“老秦你这绳子怎么这般红艳,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戴了这么多年。”
摊主道:“这根绳子的线好,扔了实在可惜。不如我用这条绳子给你编个流苏,挂在这坠子下,如何?”
秦镇邪同意了,可当摊主解开那条手绳时,他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舒服。
“哎呦,这绳子怎么打了这么多死结,真是可惜了这线和这坠子。”摊主盯着坠子一阵猛瞧,惊讶道,“这是碧玺?”
“碧玺?”
“是啊,碧玺。”摊主啧啧,“你这坠子只怕至少也得要几千两银子吧?”
“这么贵?”君稚惊诧道。
“当然了。碧玺只有参丛那边有,本来就珍贵得很,自从二十年前咱们和参丛打仗后,两国断绝来往,碧玺就更珍贵了。”摊主羡艳地将坠子还给秦镇邪。
秦镇邪握紧那枚坠子,心里沉甸甸的。兀地,一阵锣鼓如惊雷炸响,有人高声叫喊:“天尊到,妖邪退!迎神像啰!”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众人抬着一尊黄袍神像走来,它前有锣鼓开道,后有彩旗相随,左右两条黄龙相伴,抖擞舞动,好不威风。众人无不跪拜,口念:“天尊保佑,天尊保佑!”
秦镇邪问:“这是谁?”
君稚道:“这是宏元仙尊,连国供奉之神。咱们也拜一拜,没准能有好运呢。”
秦镇邪摇头:“我不信神。”
“不信神,图个吉利也是好的嘛。”
“不了。”
摊主见状,笑道:“公子你是又年轻又有钱,没什么求的才不拜神。等你老了病了穷了,到了个山穷水尽之地,那时不让你拜,你也要拜呢。再说,宏元仙尊可不是一般的神仙,他灵得很。”说完,他将摊子一抄,跟着人流往前挤。
君稚赶上去问:“你不做生意了?”
摊主兴致勃勃道:“神像出来后就要射当路了,这等好戏我可不能错过!”
君稚好奇道:“射当路是啥?”
“就是射狼,这可是嘉禾节上最有看头的好戏。要是射中狼腿,就赏一百钱,射中狼眼,赏五百钱,一箭射死那狼的,足足可得一千钱,还能得到那张狼皮!”
君稚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拉着秦镇邪往前挤。神像行到一个广场停下了,那场子中央用木头围了一圈,旁边设有看台。“那台上坐着的就是县令和乡绅老爷们。”摊主说明道。神像被迎到了看台中央,俯瞰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和被围出的那片空地,围栏内站着七八个汉子,手挽弓箭,虎视眈眈地盯着关在兽笼里的那头灰狼。
君稚觉得奇怪:“干嘛不直接叫射狼,而要叫射当路?”
摊主娓娓道来:“这射的不是狼,是那叛国的当路将军。听说那逆贼是被头母狼养大的,后来被隆恩帝收为义子。可那家伙不仅没有半点感恩之心,还在连国跟仙鹤国交战时卖了国!幸好隆恩帝及时察觉才没酿成大祸,那卖国贼也让吴丞相杀了。没了他捣乱连国果然节节胜利,仙鹤太子主动请降,战争才终于结束。”
“原来如此。”君稚又好奇道,“可这些弓箭手怎么都站在栏杆里?等会笼子一开,狼岂不是会咬到他们?”
“他们得在这狼咬到他们之前射死它,这是咱们嘉禾的传统,只有这样才能选出箭术最高超的猎手。也不知道今年谁是头筹?我可押了十文钱在那个戴帽子的身上。”
君稚惊讶道:“要是他们没及时射死那狼不就糟了?”
“要是他们没射死它,外头还有高手呢。”摊主指指旁边围栏外几个握着弓箭的汉子,咧嘴笑道,“这之中有个老猎户,拿过好几次头筹。放心,那狼怎么都是死路一条。”
这时,秦镇邪道:“这狼我认识。”
君稚定睛一看,惊讶道:“这不是追我的那头狼吗?它怎么让人给捉到这来了?”
摊主喜道:“你被这畜生追过?这真是太凑巧了。正好,今日就让咱们嘉禾的猎手给你报仇!”
言语间,笼门已被缓缓勾起,激起一片喧浪,人们激动得红了脸,猎手们握紧弓,瞄准狼。那头狼弓立起来,身上的毛根根炸开,额头上那簇黑毛越发明显,像一只眼睛。
人们高声呐喊:“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越来越齐,像一堵墙将那狼围得严严实实。或许是因为呐喊声太大了,秦镇邪胸口有些发堵。
他望着围栏中央:门开了,那狼却没出来,好像它知道自己出来就死了。开笼人一棍子打在笼子上,那狼仍犹疑不前,棍子打在它背上,狼痛吼一声,终于冲出笼子。可它没有冲向那些弓箭手,而是无头苍蝇般在围栏里乱撞。它往哪撞,就被哪儿的人群吓回去,像只恓惶无措的兔子。
箭射中了狼的小腿,它的肚子,它的背,狼痛吼着在围栏里四处逃窜,迎击它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它最后只能冲向那些弓箭手,冲向那些要索它性命的阎罗。那双圆睁的眼睛绝望而惊惶,然后,一只箭射穿了它的眼睛,从另一只眼睛射出。狼折了腿,像个皮球一般飞出去,结结实实撞在了栏杆上。摊主吓得跳脚,骂道:“这畜生真会挑地方!”
狼死了。泥一般的血从它眼中涌出,映出高台之上神像微笑的唇角。得胜的弓箭手一把抓住狼腿,将这破烂的尸体提了起来。众人无不喝彩,捬操踊跃。
得胜者炫耀地提着狼绕场奔跑,那深红的血就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断断续续的轨迹,爬了满地的红,像一个个烂掉的疮疤。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吵得像有千只铁靴踢在秦镇邪耳膜上,他满头大汗,胸闷得厉害,像要窒息似的。他抓紧了栏杆,低着头,捂着嘴,血腥味激得他胃里直涌。得胜者从他面前跑过,他望见了那狼空洞的、流血的、碧绿的眼。
秦镇邪再也忍不住,吐了出来。
回去后,他做了个梦。梦中他变成了那只狼,不断地竭力奔跑,身后传来追赶声,利箭射穿了他的肩膀,他的背脊,他的腿,直到他倒下,一次又一次。他像困在这噩梦里永远醒不来,只有无止境地追逐和死亡,最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人还是狼。夜晚黑如巨口,丛林深如囚笼,眼前的一切都摇摇欲坠,秦镇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时他听到了沙沙的声响。黑暗中亮起两点幽幽绿火,一头狼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它张开了嘴。
两张护身符熊熊燃烧,转瞬间便化为灰烬。秦镇邪睁开了眼,看到卞逆慈和君稚站在他床头。卞逆慈关切道:“你现在感觉如何?你被那头狼的怨气缠住了,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
怨气?秦镇邪有些恍惚。难怪他会做那些梦,简直跟被叶福儿上身后一模一样。
秦镇邪撑起身子:“它还在吗?”
君稚忙道:“你放心,师傅已经把它驱散了。”
卞逆慈奇怪道:“你有九天阙符和我送的护身符,按理讲不应该被怨灵缠上,难道是因为你身上的阴气实在太重?看来即便有这坠子相护,你也需格外小心。往后那些杀伐阴晦之地,你要尽量避开,主动让鬼上身的事,也千万不要做了。”
秦镇邪点点头,他脑袋还十分昏沉,又休息了几日才好。他虽然没再梦见自己变成狼,晚上睡觉却依旧不太安稳,半夜时常惊醒。这时他就把那坠子拿出来看看,夜色下,那莲花坠子流转着淡淡的光华,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让他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又过了几天,君稚见他精神好多了,便拉他出去走走。祭神已经结束,热闹散去,游船漂离,街上顿时冷清不少。君稚唏嘘道:“真看不出这里前几天还那么热闹。”两人走着走着,忽看见那得胜的弓箭手迎面走来,头上戴着顶狼皮帽,昂首挺胸,得意洋洋。
君稚说:“看来那狼被剥了皮了,活该,谁叫它恩将仇报。”
秦镇邪扭头道:“走吧。”
不知为何,看到那狼皮帽的一刹那,他的眼睛便传来一阵刺痛,好像眼睛被箭射穿的不是那狼,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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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射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