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把钥匙是工匠留下的,那就一定有门!孟琅心中骤然生出一股希望——门会在这间墓室里吗?
孟琅又走到那扇被落石堵住的大门前,看到了石块下压碎的骷髅头,他盯着那些白森森的碎片,想到了扒在墓门上那几具骷髅。他想,你们为什么要扒在墓门上?别人都想从甬道爬上去,你们为什么要拖着一双断腿爬到这门前?
他出神地望着那些碎片,好一会,他问:“阿块,你能区分那毛僵和其他人的血味吗?”
阿块点点头:“她的血特别臭。”
“那我们刚刚过来时,你有闻到那毛僵的血吗?就是我们从那个竖井下来之后。”
阿块思索片刻,摇头道:“没有。”
“你确定没有?”
“没。”阿块坚定地说。
“那她就不是从这下来的,可棺材的确被推动了,有人走了这条通道。”孟琅急速回想着走来的一路细节,捆好的锁链,掉落的布帛,棺盖上的血手印,被推动的棺材......
他双眼一亮,激动地说:“这墓室还有一条通道!那毛僵没有推开那口棺材,如果她推了,棺材两边一定会留下血手印。她走了另一条通道!她放出玉碗公主,躺进棺材后,玉碗公主就把墓室还原,从那条通道出去......可她放好抵住大门的石条后要怎么出去?不管怎样,她出去了,还把洞口堵上了,这反倒让那洞口更明显了。”
孟琅顿时斗志焕发,举着夜明珠再次在墓室里四处搜寻起来。阿块也跟着他一块找,他边找边问:“真有出口?”
“肯定有。”
“万一没有呢?”
孟琅开玩笑道:“那咱们就在这一起呆着,等下一个倒霉蛋来吧。幸好咱们有两个人,还能聊聊天。”
那这样也挺好的,阿块想,至少不是一个人。
孟琅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被吓到了,忙说:“我开玩笑呢。要是没有出口,我还有办法。不过这个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
“什么办法?”
“我师傅给了我一块命牌,要咱俩真出不去,我就把命牌捏碎了让他来帮忙。不过,那样你就暴露了。我师傅眼睛尖,肯定会发现你是青煞,到时候你肯定得死。”
“可你最后也要杀我。”阿块脱口而出,说完后就愣住了,心里空落落的。
孟琅也愣住了,好一会,他说:“我是要杀你......但首先,咱们......”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他除鬼是天经地义,可现在他怎么觉得杀这个字这么刺耳呢?孟琅皱皱眉,辩解似的说:“我师傅和我不一样。要是他动手,你就是魂飞魄散,我虽然也要杀你,但我是想送你入轮回,你以后还能转世为人。”
“那我会记得你吗?”
“不会。人转世后怎么会记得上一世?”
“我不想转世。”阿块闷声道。他走远几步,坐在地上不动了。
“为什么?”孟琅追过来,惊讶地问,“你要一直当鬼?”
阿块低着头不说话。孟琅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如果一直当鬼,迟早会被羽化岛的神仙发现的。他们绝不会容许青煞存在,到时候你肯定会死得很惨。可如果你进入轮回,尽管你不再记得上一世的记忆,但你——”
“那不是我。”阿块突然叫道,“要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我不就是另一个人了?那跟死有什么区别!”
他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得更远了。
孟琅呆站在原地,好久,他说:“有区别啊。”
“有什么区别?”
“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啊。”孟琅说,“你转世后,我会去看你的。”
“可我不记得你。”
“那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就行了。人的灵魂是不会变的,即使你改变了样貌、身份、男女,我肯定能认出你。”孟琅走到阿块面前,坐下来说,“尽管你不再记得我,可既然我们这一世能成为朋友,下一世就还会成为朋友。兴许,你那时候也会觉得我熟悉呢。”
阿块被触动了:“我们是朋友?”
“算是吧。”孟琅笑了笑,感慨地说,“我一开始还想杀了你呢,但现在......真到送走你那一天,我一定会伤心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孟琅想,什么时候,他和阿块变得亲密起来了?以至于他想到最后要杀死他,竟然开始感到抗拒。是从起名字开始吗?是从把他挖出泥浆开始吗?还是从看到那条青筋时开始的?什么时候,阿块在他这里成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该被诛灭的恶鬼呢?
道长会伤心吗?阿块想,他对死其实没有什么想法,活了这么久,他早就无所谓生死了。被埋在冰雪下的那段时间,游荡在荒野的那段时间,在古战场厮杀的那段时间,他无数次都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但现在,他知道自己要死后却突然愤怒起来。
他并不是愤怒于自己必须死去,而是愤怒于他将忘记过去经历的一切,与他漫长人生中所经历的毫不相同的一切。这感觉就像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一样。但是道长说他会伤心时,他突然又不生气了。
原来没有被抢走啊。他想,就算他死了,道长还是会记得他,会来找他的。
孟琅放任阿块的沉默,他觉得阿块的心情现在一定很糟。要是他不必杀了他就好了,可他是青煞。哪怕他是别的鬼也好,可他是青煞。
但孟琅还是觉得有些难过。不该给他起名字的啊,他想。要是一开始杀了他就好了。
“道长。”阿块忽然说,“是不是要找到头,你才会杀我?”
“是。”
“那眼睛你也会帮我找回来吗?”
“是。”
“太好了。”阿块忽然松了口气,“那我死之前,就能知道你长什么样了。你杀了我之后,一定要来找我。”
孟琅愣愣地望着他,在夜明珠微弱的光照下,他看到兔子面具上下摇晃着,好似雀跃。他猛地转过头,心像被刺扎了一样。
到时候,他真能下得去手吗?
他急匆匆地站起来,说:“我们继续找出口吧。”
孟琅最后在棺材正上方找到了出口,他们爬出去后,发现自己来到了第三间墓室。奇怪的是,这条甬道并不需要石钥。
他们从第三间墓室原路返回,却发现毛僵挖出的那条隧道被彻底堵住了,这准是那头僵尸干的好事。两人在墓室大门前站了好一会,决定沿着墓室原本的那条宽敞的墓道走走看。
路上,孟琅说:“一般来说,这种墓道尽头都有门,只是那门肯定封死了。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把它劈开。”
墓道的尽头果然是一扇石门,门前两尊镇墓兽,寻常墓穴的门都向外开,力图将盗墓者挡在门外,而这扇门却向内紧闭,力图将墓中的人永远囚禁。门上贴着张牙舞爪的黄符,挂着一把黄铜大锁,原来,这里才是真正需要石钥的地方。
孟琅开门时,心情颇为复杂。那些工匠准备好了密道,准备好了钥匙,却没想到他们会被捆住双手扔下竖井,最终还是没能推开墓穴的大门。
门开了,孟琅闻到了湿润的气息,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原来,墓门在一个山洞里。这山洞不长,但很窄,洞口被厚厚的藤蔓遮的严严实实。孟琅掀开藤蔓时,看到了半边赤橙的天空。已是黄昏了。
他心中一沉,立即赶回王府。他原本以为王爷夫妇此时一定性命难保,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王府里一片安详。
玉碗公主没有来王府。
那么,她去哪儿了?
铁匠今天打算进城。
他祭拜完妻子后,决定去看看久未联络的儿子女儿。他将家里收拾了一遍,捡了些值钱的东西带上,又小心地包好那块银元,把它揣进怀里,便抱着碗莲上路了。
他走得不快,私心里,他不想这么快就去见孩子们。他觉得比起大晚上风尘仆仆敲开孩子们的门,还是在城里歇一夜,养足精神,再买点什么东西去见他们比较好。夕阳西垂,天气虽还很闷热,风中却透露出一丝悠悠的凉意。铁匠稍稍加快了些脚步,他得在天黑前赶到城门。
忽然,铁匠瞧见前头的山坡上站着一个黑衣女人,女人面前是座新建的坟,青石做的墓碑光洁铮亮,坟头上插满了白的粉的红的莲花。真是稀奇,他见过往坟上插菊花插柳枝的,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插莲花。
铁匠停住脚,关切地对那女的喊道:“姑娘,你哪家的?怎么一个人来上坟?这一带坟多鬼多,你赶紧回去吧!”
那女的像没听到,头也不转。铁匠就又喊了一遍,她还是不转身,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风微微吹起。她的发式很奇怪,不是盘成一个髻子,而是在脑后束成一股,用一枚金发扣别住。她头上同样带着一顶金光闪闪的发冠,似乎是莲花样式的。
铁匠突然有些害怕,心想荒郊野岭怎么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还一个人站在坟前?他畏惧地望着那女人,她依旧不转身。铁匠最后喊了一声:“天要黑了,别呆太晚!”便埋头大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