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豆角巷,黑漆铜环的大门吱嘎打开,赵大爷拿着笤帚打着哈欠跨过历史悠久的门槛。左右张望了一下,回头却被自家墙垣下的身影禁不住吓了一跳。
“咋睡这地来了?啧,哪不能睡要睡这真是。”今天街道有环境检查,他可不想待会被揪着再扫一遍。
嘀咕着走了过去,赵大爷定睛一瞧,蜷缩在地的人影面朝墙,身上的衣服裤子还算整齐,就是这颜色看着有些日子没洗了,脏兮兮的。脑袋下枕着个蛇皮袋,旁边还有个搪瓷碗。这碗倒是新的很,里头还有几个硬币。
原来是个要饭的。
“喂,起了起了,这不能睡。”喊了两声,地上的人像是没醒。
“喂,要睡去别的地方睡,这儿不能睡听到没?”赵大爷皱起了眉头,但地上那人仍不搭理他。
“真是的,耳朵不好使还是怎么?”随着愈发响亮的嗓门,拿起手中的笤帚去戳他,赵大爷一边戳一边更生气地嚷着,“都说这不能睡了,这儿是景区,都跟你们这些人说过多少遍,多少遍了啊?!要睡去救助站睡去。”
赵大爷使大了劲,可那人愣是“摇晃”了几下,再没其他动静。这下,赵大爷多年的高血压都被气得蹭蹭往上升,“嘿,我说你跟我在这地儿装傻哪?”说着,弯下腰,伸手就去扯那人的肩膀。
下一秒,一张没有血色的面孔,毫无预警映入赵大爷的眼睛。男人紧闭着双眼,呈蜷缩的姿势仰面朝天,僵硬而诡异。
喉结上下滑动,赵大爷困难地咽了口口水,缓缓,缓缓地将手探至那人的鼻子下——
“妈、妈、妈呀……”亲娘过世十多年赵大爷都没哪一天比起这一刻想喊娘。
“妈呀,妈呀,死人了!死人了!”
梗在喉咙的话终于突破了天际,在黎明的豆角巷盘旋回响。
刑警队和法医前后脚赶到时,由贺庸带队的痕检已经开始了现场调查。
在测量肝温和检查了一遍尸体后,白浩初步判断:“根据尸僵的程度,应该是死于昨天傍晚,也就是下午5点左右。”
“傍晚?”这个结果令杨黎有些意外,目光下意识地朝不远处正做笔录的老头望去。
白浩立刻明白了他的疑问,“嗯,是挺奇怪,这么大个人死在这怎么会现在才发现?”
豆角巷包括相邻的几个巷子的房屋都是上世纪留下的老式建筑,至今保留着青砖白墙黑漆大门的传统风格。因为考虑到具有崀州历史文化特色,所以这片都被列为了保护建筑。因为去年为崀州旅游拍过宣传画,这片也顺理成章成为一个景区。
不过是免费的,而且随着来来往往的外地人多起来,打卡、拍照、写生的,有时要是碰见屋主同意还可以进房子里参观。有趣的是,一扇大门后可能有好几个屋主,有时也会遇见讨厌被打扰的——这也是历史遗留问题。
但大多数的居民还是挺热情的,反正拆迁是不可能的了,大家也住了好多年,就像赵大爷一家。儿子和女儿结婚后都搬出了豆角巷,他和老伴俩人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正在适应这儿成为景区后的热闹。
可就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一个人死了,却没有人发现。
杨黎想了想,径直走向赵大爷:“大爷,请问一下,昨天您有见过这个人吗?”
“没有。”赵大爷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昨天去医院挂了一天的水,下午大概三四点到家,吃过晚饭就睡了。最近换季老慢支又犯了,嗓子难受得很,胸闷气短的,饭都吃不下。你们应该知道咱们这块到下午四点过后基本上来的人也少,再晚黑灯瞎火的谁闲着没事还来拍照?说了好几遍多装两个路灯,扫地倒记得我们,装路灯的事一搁再搁,咱们又不摆摊。诶,听说大城市有老房子的地方还能摆摊做生意是不是?”
说着说着便有些扯远了。杨黎没有打断,因为赵大爷说到了两个似乎有关的线索。
他抬头朝巷子深处望去,五百多米长的巷子竟仅有几盏路灯,间隔的距离预估也有百米远。另一个,“您知道您周围邻居谁睡得比较晚吗?”
赵大爷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指向对门,“睡得最晚的不就小谭嘛。”然后像是反应过来,奇怪地看向杨黎,“咋的?他有嫌疑啊?”
“……不是,我只是想您睡得早,睡得晚的可能见过这人。”杨黎耐心地解释,虽然有一刹那挺想笑。
“哦,我说呢,小谭怎么可能杀人呢?过年时候他家的鸡和鱼都是我替他弄的。他啊,连灭个四害还得考虑人家一家老小。走走走,我带你们去找他,说不定他见过。如果连他都没见过那个……死人,那你们这案子是不是就难破了啊?”
絮絮叨叨,越说越没谱。小宋握笔的手都不由自主跟着肩膀颤抖。
白浩已经将尸体装裹准备撤离,赵大爷背着手停下脚步让他们先行。
“唉。”
小宋竖起耳朵,以为赵大爷又有新的言论。
“可怜人哪,都是可怜人。下辈子拖个安生胎,别再遭罪了。”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微微刺眼,落在警戒线后的看热闹的人群,落在青砖瓦片,落在白色的墙垣,落在神色严肃的警察,落在他们身上、四周,落在裹尸袋,唯独落不到“他”的眼里。
在赵大爷扣着铜环啪啪啪数次声响,又对着白色的门铃用力摁了好多遍,以及“小谭,起了起了,警察找你。咳咳咳。”,小谭打开了门,睡眼惺忪,满头白发。
杨黎没显露出惊讶,礼貌地表明了身份,然后问道:“谭大爷,您昨晚有看见赵大爷家门口有人吗?”
七十多的小谭——谭大爷抬了下眼镜:“出啥事了吗?”
不等杨黎开口赵大爷抢先道:“死人了。”
小宋望了眼自己的队长,方想阻止赵大爷继续热心肠。只听大爷又嚷上了:“我都喊多少遍了?你这耳朵准备啥时候去瞧医生,难不成等聋了再去?我嗓子都快喊破了你才出来。人都给警察抬走了,你现在还问出啥事了?”
“啊?你说啥?”谭大爷瞅瞅他又瞅瞅杨黎,一脸的懵。
“……那个,赵大爷,我们来跟谭大爷说吧,谢谢您啊。”小宋知道自己再不出马,笔录做不做得完已经是另外一回事了。
“好好,那你们跟他说。”赵大爷没有意见,迈开脚步挪向一旁,不过嘴里还叨念着,“你们说大声点,他耳背,几十年了,跟聋了没啥两样了。”
“诶,好。”这一声小宋答得又快又响亮。
警戒线外的人们,警戒线里的自己人,都不约而同朝他们看来。
“哎哟,你轻点,我又不聋。”还有赵大爷无情地嫌弃。
实在难以想象,就在他们刚到达现场时,这大爷还在救护人员的帮助下吸氧。
开头很简短,不仅因为杨黎嗓门大,还因为谭大爷昨儿在家捣鼓了一天的助听器,孩子给买的。听明白警察的来意,赶忙回家里去戴助听器。
他们慢一步跟着进屋,见谭大爷在摆弄助听器,小宋决定帮忙,不想被拒绝了。
“我姑娘说了,趁着能自己动手要多动动,一来出门在外不用给别人添麻烦,另外也不容易得老年痴呆。”一边说着一边将耳机小心塞进耳朵,“老归老,总不能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你们看那些个,都是我姑娘给弄来的,呵呵,还挺不错。”
顺着谭大爷指的方向,他们在电视柜上看见码得整整齐齐的三排录像带。
“大爷,您家还在用录像机吗?”小宋惊奇地走了过去,啧啧感慨,“现在这东西都快绝迹了,您姑娘真厉害,都从哪里给您弄来的?”
粗粗一数少说也有二十来盒带子,京剧、越剧、电视剧,竟然还有综艺,全部标签朝上方便谭大爷一目了然找到想看的。
“好多年前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她找人给修整修整然后就能用了。本来她也想给买新的,谁知道现在市场上连台录像机都买不到?”谭老头听到别人夸自己闺女显然心情不错,不过仍忍不住有些叹息,“老东西终归会被淘汰,不然社会怎么进步是不是?”
也许是最后那抹无奈的苦笑,也许是屋子里的老旧气息,杨黎犹豫了下扯开话题:“抱歉,请问您昨晚几点休息的?您有没有注意到对面赵大爷家门口有人睡在那?”
谭大爷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昨天啊,一大早我姑娘来给我送好助听器就去匆匆忙忙去上班了。我看说明书也看了挺久,还是中午我姑娘打电话来教我弄。唔,下午我出过趟门,明天不是休息嘛,孩子要过来玩,去买点菜。”
看得出他在回忆,没人插话打断。
“回家的时候好像快要四点了,老赵家那边有没有人……”谭大爷抓了抓下巴,忽然一拍手,“哦,对对,我想起来是有个人,是个要饭的,我还给了他两块钱。”
他的话无疑令他们振奋了精神,可接下来——
“你们不提我都快忘了,你们知道么,那要饭的居然还嫌弃,说不收硬币?!”
小宋一愣,脱口而出:“不收硬币收什么?”
“扫码。”
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谭大爷冷哼了一声。
“那要饭的叫我扫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