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京都长安杨花散乱,沿着长安街铺了好几里。
前些日子,太子李暄与靖国公府三姑娘嵇芜大婚,京都上下趁此机会热闹了小半月,如今这长安街上,还是红绸铺地,花灯高悬。
月上枝头,灯火沉寂,新婚夫妇罗帐暖,几家欢喜几家愁。
“且再让他笑上几日。”
月影婆娑的书房里传来阴沉的声音,一双漆黑嗜血的眸子盯着皇朝东宫,晦暗的神色藏在暮色中。
远处长安街尽头名为“秋芳醉”的酒楼,天字一号上房里头,东倒西歪地堆砌着几个酒壶,案桌旁边慵懒地坐着一人,一袭绛袍,玉带束发,看不清眉眼,只隐约看到他葱玉似的指尖捏着壶颈举起来,微微一倾,酒水便流入口中。
只是平日里的琼浆玉露,此时尝来,颇有些苦涩。
翌日辰时,门外镇国侯府的下人简行虚托着下巴想要叩门,犹豫再三还是抽回了手,耳朵靠近门缝,听着里头动静。
又过了会儿,才轻声唤道:“爷,可醒了?”
半响后,里头才传出一阵冷冽的低吟,夹着宿醉后的喑哑。
“进来。”
简行悄声推开门,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入眼便是一袭红衣临窗而立的身影,腰间束着墨带,身量修长而匀称,窗口潜入的凉风扬起了几缕松散的墨发。
镇国侯府的小侯爷晏景玄打小活得精致,因着嫌弃外头不干净,向来不会外宿,便是去了武场,宁愿换洗几道都要回府,如今却已经连着半月宿在了酒楼秋芳醉。
“这些时日,侯府如何?”晏景玄问。
简行晃了晃头,收了杂念,低声回道:“府里一切安好,前几日长公主殿下派了人来寻,属下没有出面,让人搪塞了回去,后头许是猜到爷就在此处,便只递了话过来。”
“长公主让爷少饮些酒,尽早回府,京都里的好姑娘如云似絮,她一个个寻到你……满意为止。”
晏景玄未再开口,垂眸望着长安街。纵是清早,长安街上的铺子和摊贩已经开了张,人头攒动,一阵马蹄声由远渐近,扬起的飞絮犹霜似雪,浮了半响后重新飘落在地。
听到动静,简行探出头,也看向了长安街。顺着他的目光,只见一孩童追着飞絮跑到了长安街中央,眼看着就要撞上马蹄,引得人群阵阵惊呼,连他都提起了心。
“小心!”
“吁——”
马上之人利落勒住缰绳,红鬃烈马两蹄悬空朝前刨两下,发出一阵嘶鸣,落地后不稳,原地踏了几步,停在小孩儿面前。
马背上是位白袍少年郎,驭马之术看上去很是娴熟,随着身姿起伏,腰间佩环相撞,泠泠作响。
小孩盯着马头愣了几瞬,忽然大哭起来,倒是让那少年郎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稍显得无措。
这时有位妇人快步跑过来,两手抱起小孩,退行至一边,朝着少年郎不断躬身低头,约莫是说着“大人见谅”一类的话。
少年郎微微摇了摇头,正要扬鞭催马,许是觉察到有人盯着他,忽然朝着晏景玄的方向望了过来。
二人视线短暂相交。
待马蹄声远去,晏景玄才微皱着眉回身,京都官商公子一流,凡他过目,都有印迹,这人倒是从未见过。
“此人是谁?”晏景玄抬脚,越过简行坐到榻上,随手捻起一只酒杯,把玩着问道。
简行心里叫苦,他原不想提起大婚那事,看来是躲不过了。
“这小公子正是大将军裴循之子裴渔,之前一直在孤鸿关。此番入京,是来给太子殿下大婚送贺礼,侯爷当日未进宫,便不曾见过他。”简行喏声道。
晏景玄眸色不动,手上动作却是僵住了,缓缓将酒杯放回原处,瓮声问:“大婚,热闹吗?”
简行撇着嘴,低头闷声不答。
能不热闹吗?京都上下,满朝文武,就连简行自己都想不明白,都说文熙皇后死后,太子殿下与皇上不和,这次大婚倒是给足了脸面。
侯爷与太子殿下和嵇芜姑娘打小一同长大,待嵇芜姑娘的好,他都看在眼里,说出来哪家姑娘不羡慕。爷都已经同长公主商量,只待及冠之后,便去靖国公府上提亲。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三个月前一道赐婚圣旨,忽然将嵇芜指给了太子李暄。也就是那时,晏景玄才知道太子与嵇芜早已两情相悦。
简行心里嘀咕,一边是情同手足的太子,一边是想要求娶的姑娘,也难怪这次大婚,侯爷称病没有露面。
“爷,长公主殿下说得没错,咱们京都的姑娘……”
晏景玄下敛的眸子微微一抬,简行的话便尽数噎了回去。
“回府吧,让人抬热水进来,爷要换洗。”晏景玄言罢,带着满身酒气,走进了里间。
简行面上一喜,愿意回府,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家侯爷已经想通了?他狗腿笑道:“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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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这不是小侯爷,怎么这个时候还有空来秋芳醉消遣,不如一同上楼喝几杯?”
晏景玄换了一身干净锦袍,方才下楼,便狭路相逢到了一群不速之客,心下顿生不耐。
说话的正是刑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韩凌,贵妃韩氏的亲侄儿。
文熙皇后死了多年,韩贵妃一心想要入主中宫,又借着皇上对太子不闻不问,处处诋毁他,几次三番想让皇上废了太子,可惜皆不如愿。
晏景玄又是真真切切的太子党,被他们遇上了,便少不得要酸上两句。当然,也只能嘴上酸几句,毕竟晏景玄可是有一个连皇上都要敬畏几分的长公主这个母亲在。
承元帝对他这个外甥也是极为疼爱,甫一出生便封侯取字,平日里得了稀罕好物总要往镇国侯府送上一份,瞧着竟是比对太子二皇子这两位亲生皇子还要偏爱。
“有事?”晏景玄淡淡睨一眼。
韩凌挑了挑眉,哂笑一声,侧身让开路:“自然没有,小侯爷请。”
他身后二皇子李烨一派的世家公子们见状,也都让开了路,只是瞧着晏景玄的眼神里,多多少少带了些许兴味,看来太子殿下与这位也并非传闻中那般交好。
这会儿东宫都已经成了热锅蚂蚁,这位还有心思在这儿吃酒。
秋芳醉外,镇国侯府下人正焦急往里张望,瞧见晏景玄出来,忙唤“小侯爷”,又因着外人在,并未多言,只跟在晏景玄身后。
待远离了秋芳醉,他才神色慌张地说:“侯爷,东宫出事了,长公主让您尽快回府。”
晏景玄眸子微凝,脚下明显加快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三人便回到了镇国侯府,长公主已在花厅候他。
长公主简单地讲明事因:“阿景,方才宫里传信,韩氏在明正殿伴驾时,忽然头痛难忍,宣了太医来诊,查出明正殿的沉香墨浸了甲子红,又说这墨是东宫呈上去的,事发突然,来不及拦下,现在宫里宫外都在传太子意图谋害皇上。”
向来端庄的长公主,此时都拧紧了眉,就怕皇上会信了这样的话。
甲子红可是剧毒之物,便只是气味,也能让人渐渐迷了心智。暄儿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因着皇后的死,他心里头对皇上有怨气,但断不可能下这样的毒。
晏景玄轻拍着长公主的背,帮着她顺气,有些不解问:“皇兄为何会让人送墨给舅舅?”
若他未曾记错,文熙皇后过逝的这十余年里,便是舅舅生辰,皇兄都不理会,怎么会无端送他沉香墨?
“约莫是你舅舅又招惹了他,故意送了去碍眼的。”长公主解释,当年文熙皇后最爱的,便是沉香墨。
晏景玄了然,又安抚道:“母亲莫急,儿子先入宫打探究竟,舅舅也非轻率之人,不会这般轻易就定了皇兄的罪。”
长公主颔首,眼下也只能这样了,再不济还有她在,总不会让阿茹的孩子受了欺负。
晏景玄马不停蹄赶往皇宫,不顾宫人的阻拦,径直闯进了明正殿。
天色已暮,明正殿内烛光浮动,只映着承元帝与太子二人的身影,一立一跪,平静异常。他这一闹,像是打破了沉寂,引得二人抬眼看向他。
承元帝在他之前开口,倒不是怪他擅闯之罪,话语里似乎是夹了一声叹息:“阿景来了,可是来为你皇兄求情?”
晏景玄跪在李暄身侧,道:“舅舅,皇兄他……”
承元帝摆手,忽然凛声道:“边关来报,北境十六部齐袭孤鸿关,裴循率我大梁十万将士迎敌,竟损失六余万,若非凉州刺史侯文竹带兵及时赶到,孤鸿关已失。”
承元帝神色凝重,闭眼便是六万将士的冤魂,他恨不得将裴循的尸身扒出来凌迟数万次。
晏景玄心下大震,握紧了拳,一时失语。他自小修兵书习武艺,若非母亲一直拦着,早就上了战场,定教北境蛮夷不敢来犯……
可这与皇兄何干?
承元帝沉默半响,才接着说:“裴循死在了战场上,侯文竹找到了他与北境各部的私通文书,而禁卫军在京都的将军府翻出了裴循与太子的来往密信,白纸黑字写着如何通敌,如何谋逆。”
这一个个罪名下来,纵然晏景玄相信李暄,也惊起了一身冷汗,即刻出言反驳道:“这不可能,舅舅如何确定那就是皇兄与裴循的密信?”
承元帝不语,只将信笺递给他。
晏景玄打开,第一眼便看到了左下角朱红的太子印,他扫过几眼合上信笺,道:“舅舅,如今真金白银尚且能造假,何况是伪造太子印,如何就凭一个印信便定了皇兄的罪……”
“阿景,莫要再说了。”李暄忽然厉声阻止他。
“皇兄!”晏景玄见不得他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气得红了眼。
通敌叛国,密谋造反。
哪一个不是死罪。
承元帝有些欣慰地看了晏景玄一眼,缓缓开口:“暄儿,阿景说得没有错,若非如此,你早该进了刑部大牢。如今就算朕能信你,文武百官能信吗?边关将士能信吗?我大梁百姓能信吗?”
“如何能信?你拿得出证据还是找得到真正的贼人?你们不能,羽翼未丰,你们什么都做不了,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朕也护不住你。”
承元帝字字珠玑,狠狠地敲在了李暄和晏景玄心上。
……
那日明正殿一番谈话,除了在场三人,再无人知晓。外人只知第二日,太子因下毒谋害圣上被废太子之位,囚于肃王府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府,不得探望。
太子妃嵇芜在明正殿前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求得一道旨意,随太子一同搬进了肃王府。
小侯爷晏景玄自请前往孤鸿关,领兵出征,言不灭北境誓不还,长公主再拦无用。
大将军裴循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畏罪死于战场,尸骨无存。
将军夫人从孤鸿关一跃而下,血溅黄沙,当年的扬州第一美人,最终落了个凄惨而死的下场。
将军府公子裴渔被锦衣卫追捕数月,被发现时穿着一身乞衣,饿死在了城外,面目被虫蚁啃食得不忍直视,只腰间坠着一枚刻了“渔”字的白玉扣,彰显着生前身份。
至此,将府满门,无一幸免。
注:甲子红是作者胡乱想的毒,参考了一下下夹竹桃。架空历史,架得很空,文中多处物名地名皆为作者编造,勿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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