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吗?”我问。
吞光者不安地想要逃避我的触摸,毕竟那是它坚硬身躯中罕有的脆弱部分。但它最后没有躲开,或许它戴上这样脆弱的“装饰”,原本就是为了我。
它的“装饰”在对我说话,“力场……快要撑不住了……如果我无法抗拒它的融合……”
我几乎是立刻回答,“我会杀了你。”
“……好。”那张脸说,“……就现在……”
我掏出了小刀,摸索着那张脸。脸骨太坚硬了,简易的折叠小刀是戳不穿的。
喉咙大概也不再是要害,因为我摸到他已经没有鼻息——他人类部分的维生系统大概已经被吞光者接管了,我很难想象他究竟是以怎样的状态半死半活着。
要让他得到解脱的办法只有一个,破坏掉他还能思考并为之痛苦的大脑。
我慢慢地将刀锋挪到他的眼窝处。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有力场短暂地出现,但又很快消失。那大概是本能与理智的交战。
大哥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有那只眼睛大概是在黑暗中看着我,极久才眨一下。
不知为何,我突然说,“我从来没有怕过你。”
大哥不会懂得我在说什么,但他给予回应,“这是……我的荣幸。”
他看着我,“很抱歉……让你做这种事,”他很少强人所难,直到这个时候,“但是,求求你……”
我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换了双手持刀。
这时的他说,“好好活下去……”
我双手发力,猛然抵上全身的重量,刃尖迅速地钻入深处,然后顺势一搅。
我做得够快,我希望他不用感受到多余的痛苦。那声短暂的惨叫戛然而止,余音化为从喉中挤出的半声叹息。
大哥的意识和他的力场一同消失了。那张脸依旧存在,但已经化成了吞光者一部分。
吞光者好奇地检视着自己身躯上新生的、受伤的一部分,它以为我和它的这种互动是出于喜爱,试图将其更近地向我贴过来。
我迅速退开一步,拔出了刀,几滴液体溅到我脸上,我像是被灼痛般立刻用袖子擦掉了它。
然后,我的手指意外摸到了自己的眼泪。
真奇怪啊。
我自私到不允许自己为别人受一点伤。我以为我不会为别人难过。我以为我不会哭的。
我至今都没记住大哥的名字。
我想起来我忘了向他道谢,我得感谢他在面对四足蜘蛛的时候选择了救我。
他为何要救我呢?
为何要对小组中的我倾注那么多耐心?为何总要特地换成我能接受的简单句式对我说话?为何要那样看着我?
明明我从来没有怕过他。
我心想,难道说像我这样的人,也值得被爱吗?
耳边传来哒哒哒哒的声音,是新一轮四足蜘蛛即将抵达战场。
吞光者突然夺走我的光珠子。骤然降临的黑暗中,它将我托举起来,转身向通道深处奔去。
我不在乎了。
非得与怪物为伍的话,吞光者至少比四足蜘蛛好。它更加强大,能为我做到更多的事情。
要再次解决的问题是,它厌恶光。
我已经在驯服四足蜘蛛的过程中找到了方法,也识破了吞光者对待爱的外强中干。
行囊中还有很多光珠子。我掏了一颗出来。
强光的刺激让吞光者的附肢抽搐了一下,我摇摇晃晃地扶稳,观察它的反应。
我还记得当初它对光照应激时,用一记鞭打破坏掉了整个分组仪式。但现在的它克制住了本能的攻击反应。它困惑将我捧高起来。
我举起它所厌恶的明亮光源照耀着它。
鬼使神差地,我又伸出手去。吞光者配合地俯身,让我再次摸到了那张脸。
曾为人类的部分似乎已经完全被吞光者同化了,那张脸不仅深邃黑暗,触感也变得也粗糙而坚硬。
脸上一只眼睛是闭上的,另一只眼残缺不全,摸上去就像是曾被烧融又重新凝固的塑料断面。
那张脸只剩下面具的功能了。
我面前的是吞光者。我所畏惧的,被我的能力所俘虏的怪物。
我不会因为它的行为而困惑,我知道它的一切是出于生物本能,以及被操纵的爱,像是公式一样清晰了然。
我只需要摸清那个公式的参数,然后输入变量。
吞光者的本能,让它悄悄探出一条附肢,像是在试探我的反应般,慢慢触碰我手中的光珠子。
这次我有了准备,转动手腕,避开它的触碰,不像之前失神时那般让它轻易得手。
它焦急起来,想要固定并硬掰开我的手掌。我并不意外它的强迫。
我意外的是,我并未完全放开光珠子,但光珠子沾碰到它的那部分表面,就像光线落入黑洞,像雪花碰触火焰,瞬间消融了。
我干脆松开手,观察这种奇异的现象,并在心底评估,吞光者的代号名副其实。就论这消化能力,它该有比四足蜘蛛更好的胃口。
当光线彻底消隐时,吞光者终于不再紧绷。
我也放松了——我先前搭在它面具上的手自然垂落,身体也顺势倒下。
我闭上在黑暗中毫无用处的眼睛,专心扮演一个断电的机器人娃娃。
我的演技不够好。它的智力也不够高。
吞光者在黑暗中僵硬地站住,笨拙地摇晃我。我没有理它,感受到它的附肢没有章法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
痛我也忍着。痒我也不动。
有一瞬里,我觉得死好像比活更容易,只要放弃抵抗就好了。
吞光者怔怔地捧着我,突然用附肢发狂般抽打地面,抽打自己,却唯独避开了我。
我就知道。
上次是吞光者将我送去了四号基地。这种让步使我知道,不止我一个人在它所谓的“爱”中受到了伤害。“爱”可被用作折磨手段,只要我轻易收回给它的希望。
我现在可以自如地利用“爱”了。我对怪物毫无歉疚。我得让吞光者误以为,光线是我赖以维持生存的必要之物。不管它有多厌恶光照,我都需要更加便利的行动自由。
我在漫长的等待中与它僵持,思虑着要在哪个时刻再拿出一颗光珠子,“活”过来试探它的反应。
但一点微弱的光芒突然映照在我的脸庞上。
我愣了愣,睁开眼睛。
吞光者或许连自己血液中的光芒都会吞噬掉,反正我没有看到什么发光的血。我只看到了它将自己撕得残破不堪的身躯,以及从中剥出来的,送到我眼前的一小点微弱的光核。
我将其接过来,那玩意的触感在吞光者的同化下有些变化,但我能够认出来,是用来装光珠子的黑皮袋。
是我先前被吞光者夺走的那一个。因为黑皮袋的包裹,那枚光珠子并未被完全吞噬。
我慢慢揭开更为坚硬粗糙的皮革,将里面变形的小半颗光珠子抠了出来,再重新包裹,控制好光照的亮度。
我坐起身来。吞光者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完好的附肢收拢,凑近我的身边,贴住我的胸腹感受我身体的起伏。
我可不想被那堆附肢绞死。
我推不动它的附肢,但我可以将手臂悬在胸前,挡住它的进一步靠近。
它不敢对我用力。
我和它又僵持住了。我的姿势被它的附肢固定住了,这种停顿又让它不安地用外围那些附肢抽打着地面,于是我动了动手指,轻轻敲敲它的轮廓。
这终于化解了它的僵硬。
它散开一些附肢,给我留出活动空间。我活动一下身体,安抚地轻拍着它。
于是吞光者从我身上挪开,开始处理那些被它自己捣得烂七八糟的身躯。
那堆残破的附肢在地上扭动,互相缠绕着,重新将自身组合起来。
我不禁思考,对这种缝合怪来说,或许不存在什么外伤的概念,反正它能拼接其他生物失去活力的肢体,还能拼接自己。
可当吞光者重新站到我身前时,我看出了它的变化。
它仍旧努力让自己像个人样,可当它行动时,脚步变得更加蹒跚。
这并非说它先前的步态很像人,但那至少那像是某种逻辑自洽的生物,能看出肌肉运动的走向。
而现在,它身上的某些肢体部位完全是臃肿的累赘——就像是用石膏填补了部分空洞的橡胶人。
吞光者走过来,重新将我托起,在通道中走了一段路。
就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它找到一个角落,将我放下,然后伸展开附肢,像牢笼般将我罩住。
我愣了愣,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推了推它。
吞光者如同被铁浇铸成的笼子,丝毫不动。我以为这是某种对等的惩罚,试图用吼叫和摇晃来表达不满,但它只是用一条附肢轻轻点了点我的肩膀。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它睡着了。
我独自坐在寂静的黑暗中。
我终于不用再与任何意识体相处,不用再应对其他任何生命了,此刻却感觉到久违的空虚。
我再次伸手摸上吞光者的身躯,可它此刻解散附肢的形态有异于平常,我没能找着那张坚硬的脸。
——我从来都没有怕过他。
我笑了笑。我觉得自己可以更爱自己一点了。不是过去那种补偿式的自我偏爱,而是某种更加顾影自怜的,怜惜。
我再次想起来,我至今都没能记全他们的名字。在这见鬼的贫瘠的世界里,也没条件为他们立碑。
兜兜转转一圈,我还是回到了吞光者身旁。但现在的我拥有了某种自信,使我可以相信,这样的处境不会是最终的答案。
我熄灭了光,对自己说子涵晚安。
子涵没记全,但每个配角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厉梅花、闻兰、薛雨晴、张昊阳、吴桐。
——子涵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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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