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思维中断后,我重新做梦。
我参加了某个综艺竞赛,地点在北极荒原。刮骨的寒风中,导师大声喊话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也不想地说出最迫切的愿望,“我想打工。”
导师给出虚伪的笑,“孩子你这么热爱工作?”
我坦诚地答,“我得活啊。”我房租还是借钱交的呢,我欠舍友那么多债。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哦,是我答错了。
原谅我不习惯梦想这个词语,我光是活着就耗尽了力气,没有余力思考梦想这种长远的话题。
我的梦想不是工作。
工作也好,乞讨也好,什么都好,我的梦想只是活下去。
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大概再也不用为房租犯愁了。
我的身体正浸泡在黑暗的湖中,体表还覆着未完全融化的冰层。
此地很黑,黑得让我怀疑自己或许已经瞎了。
此地有人,我听到了呻吟和求助声,像极了地狱中怨鬼的哀嚎。
此地很宽广,那些声音散布到极遥远处。
此地应该是洞窟,因为有回声。
综上所述,我猜自己大概在寒冰地狱。
地狱大抵是不用交房租的。
它总不能将穷房客扫地出门。
顽强和勤奋都是穷人被迫养成的好品质。
我苦中作乐,试着运动僵硬的肢体,关节处的冰壳被纷纷折断,冰渣脱落入水发出细碎的声音。
我很担心掉落的那些不是冰渣而是被冻住的皮肤碎屑。
哪怕已经死了,我也不想做个无皮鬼。
我操纵着不甚灵活的身体,卸下了束缚躯体的冰壳。
失去冰壳那些额外的浮力后,身体就开始下沉了。
冰湖很深,至少深过我的身高。
好在我的原生家庭环境足够糟糕,使我打小就自学成才,掌握了多种求生技能,比如说踩水。
我感受不到冷热,这不是好现象。
我得在失温前尽快离开水中。
我四处摸索,发现周围有密密麻麻的冰块漂浮在水面。
我试着将其推聚到一起,好让我栖身。
行动中有某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那些份量相当的罐状物或许不是浮木。
那大概是像先前的我一样被冻成坨的人类。
我只犹豫了一瞬,就继续手头的工作。
那些硬邦邦的冰罐离解封融化还很遥远,我将其收集叠垒成浮岛,攀爬上去。
脱离湖水后,为了避免被冻死,我脱掉湿漉漉的衣物,拧去水擦干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这很冒险。
哪怕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但其他人类的声音萦绕在侧,提醒着我外人的存在。
更何况,我还不能确认究竟是我眼盲,还是黑暗公正地蒙住了所有人的眼。
但我从小就知道,生存和尊严只能择一。
我从衣物中找到了我的手机,还有剪刀。
我将手机晾在容易拿取的位置,用僵硬的手指握紧了剪刀,随时警惕着周围的声音。
好在命运眷顾着我,至少周边没有发生任何异动,也没有外人接近我。
在冰面上坐了一会儿后,我逐渐能感知到温度了。
还未晾干的湿衣物是冷的,冰面上的空气是温的。
我这才发现冰湖上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冷,而我的浮岛依旧没有融化的迹象。
这些密度和硬度类似冰的玩意,或许不是真正的冰。考虑到其用途,这是某种固态的“福尔马林”吗?
不管那是什么,我很高兴能从中逃脱。
我一直在竖着耳朵聆听洞窟中其他人类的交流情况。
遗憾的是,巴别塔倒塌的恶劣影响遗毒至今。我听不懂许多语种和方言,只能断定这里的同类来自世界各地。
在我能听得懂的部分里,人们交换的也只有原始的情绪,而非更加具体的语言。
那些重复着太黑了太冷了我好怕的呻吟,不能视之为理性的交流,更像是无法抑制的情绪失控。
……就像那场莫名其妙的逃跑一样。
我不能嘲笑他们被超出理解的事物吓得六神无主,因为我也一样。
甚至更不堪。
我试过了,我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嗬嗬地呼气。
自从醒来后,我的咽喉就因为恐惧而紧张得像是被塞了一团发酵失败的馒头,又酸又硬。
我厌恶自己失去身体的控制权,但那也几乎是种应激后的本能。
就像小时候藏在衣柜中的我永远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柜门。
我糟糕的悲观习性却是很敢于提出想象的。
我还记得失去意识前的事情。
在那个廉价出租屋的门口,有泥浆或是其他流体倒灌入地下室,将我慢慢按入泥沼。
为何我会在这个洞窟醒来呢?
如果这里不是什么国际化地狱,那就该是个有人主持的各国人类收藏库。
在幕后主持者那里,我们这些人类究竟算什么?
藏品、食物、奴隶,或弃置品?
我该庆幸,在被搬运到这里的途中,我没有遗失自己的手机和剪刀。
我多希望除了这些工具和我暂居的浮岛,我还能够拥有火,食物和力量啊。
可我从其他人的声音中判断出,附近相当一部分区域内,除了水和“浮冰”,再也没有其他事物了。
也没有人找到边岸。
我本来就没有冒险开拓的勇气,更没有多余的体力供我浪费。
我放弃了搜索和寻找,在浮岛上保存着体能等待变数。
肚子饿了。
我害怕其他人类也有同样的感受。
我能碰触到的环境里,能够作为食物的材料只有我自己。
我在恐惧中等待着衣服变干,然后穿上它们,就像过去一次次在失败后重新穿回自己的尊严。
我终于能够控制自己的喉咙了。
我思考着要如何提问,又该如何在暴露位置后转移自身,却迟迟不敢付诸行动,直到一道声音穿透黑暗。
“集——合——”
那是众多纷繁杂音中第一次出现能充当明确指示的主张。
我猜测黑暗洞窟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往那个方向望去,无论他们是否听得懂语言的意义。
听不懂也没关系,因为更加鼓舞人心的事情发生了。
遥远的黑暗中浮现出一点光亮。
那比任何集合的号令都有份量——我差点以为我这辈子都看不到黑暗以外的事物了。
没有飞蛾能拒绝向其聚集的**。
我是飞蛾,洞窟中所有的人类在此刻都是飞蛾。
人们连爬带游,渡过布满“浮冰”的湖面,奔赴向集合地点。
我好不容易晾干的衣物又在这场艰难的旅途中湿透了。
这次我只能忍受。
因为人群已经聚集起来了。
环境依旧很黑,人群的声音已经近在耳侧了。
我辨别着周围的水声,尽量不让自己碰到任何人。
集合的光亮因为在格外幽深的黑暗中而显眼,但靠到近前才会发现,那其实并不很亮,只堪堪照亮一个洞口。
水面直到这里才与泥土接壤。
广场般的洞口通往更深的黑暗。
那个洞口就像是水桶桶壁上的水管接口。
我们在封闭的水桶里凫水,持光者站在水管中俯视我们。我们的头顶都是看不透的黑暗。
光并不很亮,持光者的眉眼都很模糊。
我有点脸盲,只能说他面目普通得让我难以形容。
持光者号召了人类在此集合,本人却并不温情,更不激情,像个凡事都要求公事公办的打工人。
我躲藏在湖水中,不敢靠近那光亮。
有比我勇敢的人攀上岸,踏入了那光圈笼罩的范围。
持光者示意他们不要越过光源。
他身前的空间有限,后来者就只能停留在水中。
人们祈求、膜拜或追问,但持光者只冷淡敷衍地让他们等待集合。
他不是那种人们期待的先知或拯救者,更像是机械重复排队要求的售票员。
他让人们等待。
等待就意味着有安排,有未来。
那种不将眼前的黑湖奇景当回事的麻木气质,很能抹平人们的恐惧。
一些细碎的哭泣声逐渐消失了,人们似乎忘了先前在湖面上的恐慌惊怕。
有人擦掉眼泪,挤入光亮处,看上去很为先前的大惊小怪感到羞愧。
人们对持光者的敬畏逐渐褪去了。
他们不再崇拜,试探着寒暄示好,询问他究竟在等什么。
持光者爱答不理。
我依旧藏身湖中,看见有个胆大的家伙越过了持光者,向通道深处走去。
持光者终于变了脸色去喝止,却没有追赶。
他举着光源,脚像是焊死在了地上。
冒险者走过了光影的边缘,没人知道他在那边看见了什么,但他发出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从黑暗中倒退回来。
黑暗中究竟藏着什么?
那个人无法忍耐地连续尖嚎着,避到了持光者的身边。
持光者举着光源,冷漠地低头看他。
冒险者的恐惧很快又化为了愤怒,他伸手抓住持光者的衣领,咆哮着什么。
其他人去阻止闹剧,将过于激动的冒险者拖开。
冒险者缩在靠近冰湖的岩壁边,抓着手边的人嘟嘟哝哝,不时惊恐地看向黑暗。
遗憾的是,我离得远,又不熟悉那门外语,没法搞懂他在说什么。
其他人似乎在努力将这件事当成一个意外。
没人再冒险向黑暗探出脚步。
我那糟糕的想象力因为这场变故而有了新的佐料。
待到人群聚集得差不多时,持光者才开始正式发布信息。
我始终关注着游动的水声,估摸着站在通道的光亮里、潜藏在湖水中的人数大概有一两百左右。
我很熟悉这种拥挤程度。
一场小型宣讲会的规模。
持光者的发言草率又简短,我按自己的理解扩充了那几个句子——我们这些从黑液中醒来的人大概都觉醒了新的能力,接下来要按能力进行分组,然后在升温期结束前离开。
他没有讲解黑液的特殊,更没有介绍我们当下所处的年代和地理位置,也不交代分组后的去处。
似乎那都是些不必要说的事情。
他要求有能力者将他的指令翻译成其他语言,又不在意有没有人认真照做。
真奇怪啊,哪怕先前在维持秩序的工作中表现不佳,他似乎也很有信心,认定自身能够靠语言以外的行动将人群组织起来。
我庆幸持光者使用的是我的母语,不会在转译中损失信息。
我留意到了黑液这个词,掬起一掌湖水让其从中滑落。
这里太黑了。我看不出湖水的颜色。
我只是在醒来时遵循经验和第一印象,将液体判断为水,固体判断为冰。
那或许与真实答案相去甚远。
我应该觉醒了某种能力。
持光者是这么说的。
他的语气听上去理所当然,甚至吝于提供任何解释。
他大概觉得只要提醒我们这个事实,我们就能像摸到自己新长出来的手指头一样,轻松地找到多出来的那项能力,并立即在接下来的分组中完成证明。
这或许是真的。
因为我听到了他人此起彼伏的狂喜尖叫和口哨声。
在察觉到新生的能力后,阴森的出生环境和冷漠的引导人似乎都不再令人恐惧,而是变成了别有风味的魔法生活开局,前途莫测的世界又恢复成了一局轻松的游戏。
我无法感受到这种喜悦。
哪怕在变故发生前,世界对我来说也从来不是轻松的游戏。
我习惯了噩运。
湿透的衣物紧紧地束缚着我。或许能让人类觉醒超能力的那种液体刺骨冰寒。
而我浸泡其中,什么都感觉不到。
学生时代结束已经好多年,偶尔还是会做被丢到某个考场上却头脑空空的那种梦,超级无助。
都怪冬天太冷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