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曾见过别人养蜂。蜂农不会在意蜜蜂那恼人的嗡嗡叫和偶尔的蜇刺,宽容地允许蜜蜂在庭院里飞进飞去。
就算蜜蜂停在了衣襟上,只要心情没那么坏,也不会故意将其拍死。
就像现在,我们身处那巨大的阴影之下。阴影的主人转动了一下那肿瘤般身体上疑似眼睛的几颗珠子,随后便毫无兴致地再度转开,继续享受着它的光照沐浴。
在这个光源会惹来争夺与混乱的黑暗世界里,这样公开的奢侈享受,可称得上是胆大无畏。
在那灼热的光珠子池中,掺杂着许多难以分辨的生物尸骸,因那强烈的光照而看不清其具体模样。银光闪闪的水面泛着粼粼的光,或许是某种生物的血液汇聚而成的湖面。
这怎能算是互利共生呢?
即便没有人类,阴影的主人大概也能过得顺风顺水。
“这是‘巢母’。”
村长说道,“每一个能够平稳存续下来的基地,都找到了愿意接受供养的‘巢母’。它们并非主动扮演这样的角色,只是在人类逐渐靠近并试图供养它时,没有直接拒绝。”
“开什么玩笑!谁要做这样的……” 小弟愤恨的指责被大哥举起的手打断。
大哥斟酌着问道,“如果没有‘巢母’,人类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
“你们离开过基地,知道外面潜藏着多少种怪物。” 村长叹了口气,“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基地周边会相对安宁?”
大哥的回答中隐含着失望,“我以为基地曾组织过清剿。”
村长并不在意这样的指责,就如同有些大人会耐心化解小孩的抱怨一般——那是我甚少得到的待遇,我也没有抱怨的习惯,只会在这样的机会里默默插入一只耳朵。
“你们并不知道这片黑暗究竟有多深邃。”
村长宽容地说,“你们去过的最远的矿区,都因‘巢母’的存在而生态贫乏,那只是黑暗中最为温和的浅水区。”
矿队外出往返往往只有一天,确实很有可能走不出自然界猛兽的狩猎圈。我不觉检视自己的经历,我们在黑暗中可曾抵达过更远的地方?
有人说了出来,“黑湖……”
村长再次摇头,“黑湖之下就潜藏着最大的‘巢母’。”
我突然想起了吞光者。
它当初没有在一开始就攻击持光者和他的光源,究竟是厌恶光照,还是在畏惧远离黑湖呢?
大哥皱眉说,“你没有告诉新人们这些。”
“是的,因为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的生存方式,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直面现实。”村长突然转开话题,“看啊,它在进食。”
我们看出来了。那只怪物——它着实已经超出了生物所能形容的范畴——从畸形肿瘤中垂下吸管状的肢体,如同女高中生啜饮珍珠奶茶一样,悠然地将散落的光珠子咕噜咕噜地吸入躯体之中。
“那是它的力量来源吗?为什么要上供给它,如果我们也能利用……”小弟急切地说。
“基地的物资仅仅能够勉强供应生存,别说实验室了,连台机械车辆都组装不起来。基地能养活的这一两百人里,至今也未出现技术方面的人才。没有足够的条件供我们研究开发利用这种能源。”
不止是学艺术专业的小弟,我们几个学无所长的青年都沉默了。
“至于更直接的方式,人类的肠胃无法消化这种矿物。有人试过,但勉强吞咽下它只会被烧穿肠道而死亡。”村长劝诫道。
我庆幸自己当初尝试时,在咬下去那一步就停手了。
“人类侥幸依靠在智力方面的进化发展,在过去数万年间逐渐压倒虎狼豺豹等其他物种,自诩是万物灵长、自然主宰。”
村长显然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而当自然界想要用新的规则来考验物种时,人类或许也该接受这片天地要重新更换宠儿的事实。
“我们的生理机制,无法消化这种新的矿物,或许就是被自然选择淘汰的第一步。”
她抬眼看着悬在头顶吸吮光珠子的怪物,“它们能够直接进食最重要的能源,而我们只能勉强消化作为副产物的黑液,然后获得一点可有可无的新能力,这就是它们和我们在适应新环境上的天差地别。
“当你越深入黑暗,越了解其中的造物与我们的差异,就会越绝望。”
她看着我们说道,“恐龙时代已经归来了,哺乳生物只能重新回归穴居与夜行的生活。”
我们不再说话,在寂静之中只能听到光珠子在怪物管腔中碰撞挪动的声响。
——矿队们涉过危险的黑暗,俯身爬过环节虫的巢穴,用一镐头一镐头的采掘,将那些光珠子从各地带回来,用其来换取某种怪物或许无法理解、没有契约保障、基于怪物心情的庇佑。
我又想起了蜂农们割蜂蜜的场景。
当蜂农打开蜂箱盖,取走巢脾去摇蜜时,挤在箱底蠕动的那些蜜蜂们会作何感想呢?是感激蜂农在冬季时为它们留下口粮,还是自满于被蜂农称赞为勤劳的生灵?
不,都不会。它们只是蜜蜂而已。它们的蜇刺能够葬送自己的性命,却保卫不了劳动的成果。
它们甚至不需要蜂农提供的蜂箱。假使一开始没有被蜂农诱捕回来,蜂群在野外同样能够活得很好。
但人类不同,四号基地也不同。
“我不会主动告诉新人这些。很多人就算不知道理由,也能被集体同化,慢慢接受基地中的生活。”
村长说,“我知道大家的生活很苦很累。人们两班倒,冒着生命风险下矿,在基地时也要负责值班和守卫,但人类为了活着能做很多事——他们至少能够活着。
“想要活得久,最好就不要想太多。”村长说,“我带过很多人来这里,你们不是第一批。
“那些知道了真相的人,有很多都发疯了。选择默默自杀还算好的,但时常会有人想让捂住耳朵的人也感受同样的痛苦,还会毫无理由地迁怒,公开拉毫不知情的其他人陪葬。”她皱眉说道,“我希望你们不要变成这样。”
我们没有回答。
我相信村长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和应对的手段。
“还有些人,”她疲倦地说,“好像能够接受这一切,回去了,继续挖矿,再不追问,浑浑噩噩地麻木活着,活得比那些不知情的人更像是死人。
“但是,可能会在某天,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突然崩溃。”
她含有歉意的目光在此时落到我的身上。
我想起了一双已经被碾作泥的灰眼睛。
大哥问,“……那为什么还要带我们来这里?”
“因为你们想知道答案。”村长说,“那么大的黑暗就在基地外面,你们总会得到答案。”
大哥没有说话,他难言地看了眼我们,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你呢?”小弟一时气恼,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在十三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那时的我还有同伴在基地中不知情地生活着。”村长停顿了一下,“至于现在,大概因为,活着就是一种本能。”
离开那个地方后,大哥的脸色并不好看。不只是他,大家都不说话。我们离开集会所,各自默默地回去休息。
后来的几天,我们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度过了几天疲累的采矿生活,下班后就是休息。
我以为他们都放弃了。这没什么,打工小组临时解散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他们还愿意在采矿中照顾我,算是事后领取、不知延续到哪天就会突然结账了断的工资。
大概在三天以后,我们将要下班离开的时候,大哥犹豫地看了眼我们。我没能领会这个意思,但小妹将我和小弟拉住了。
我们再次在集会所的角落中聚集。
大哥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提出任何战略或调查计划,他留下我们,只是想要问一个问题。
“……你们会怪我吗?”
小妹和小弟都没有说话。我总是比他们迟钝一步,“怪什么?”
大哥看着我,说,“那天的事情。”
哦。我想了想,“我觉得她还有些事没告诉我们。”
大哥找村长谈话的做法提醒了我。
有什么不懂的问题,是可以直接去问别人的。
——我不擅长这种事,但我对学习任何技能的机会都不挑三拣四。我在调查中观摩过那么多次大哥的做法,以我浅薄的底子和粗糙的理解,多少学到了一点东西。
我用那天拆好的毛线球织了双手套,在下次见到护理人员的时候送给她。
等她来到我的小屋中帮我义务检查身体恢复情况时,我再告诉她,“其实最早见到你的那会儿,我心里有些害怕你。”
等她将困惑的目光投过来,我才继续说道,“我以为我到了医院,怕我付不起医药费。”
护理人员被我逗笑了。
根据我学到的经验来判断,我想,这应该算是一个好的谈话开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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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蜂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