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多年枯肠熬断,龙王再见到儿子,老泪纵横,鼻涕眼泪一应落下。
诉尽思念,话题避不可免地谈到了当年的凶案,“我儿,杀你的凶徒是陈塘关李靖的儿子。你死以后,为父发大水水淹了陈塘关。”
老龙王流着泪,恨意不减,“哪吒割肉还母,削骨还父。”
“他还活着,我在人间游荡的时候,听说过他的消息。”敖丙抬手为父亲拭泪,“殷商气数已尽,西周如日初升,他现在是西周的将领。”
龙王脸都给泪水淹没了,“我儿,父亲无能,不能将他挫骨扬灰,报我儿血仇。”
水淹陈塘关之日,哪吒引刀自尽。
但是灵魂被太乙真人收走,那个爱惜徒儿的师傅用莲藕重新塑造了副身体,让他重新做人。
死过一回,某种意义上而言,只是演场戏。东海龙族再如何也比那些可以一箭射杀的童子、没有靠山和法宝的女仙尊贵些。
给东海龙族面子,但也不容许他们得寸进尺。
敖丙的情绪不见波澜,缓缓道:“父亲以前常说,万物各有其理。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要我们兄弟几人得之不喜,失之不忧。”
“可是父亲,公平呢?公平在哪里呢?”他低笑一声,无奈道,“女娲娘娘赐给玉虚宫门下姜子牙封神榜,哪吒位在封神榜上。父亲若真逼死他,那就是与天为敌。”
哪吒当时闯下弥天大祸,命债就该由性命抵偿。
但是天定下要他扶助西周讨伐殷商,取而代之。
死一条龙算什么,坏了天道,搭上整个龙族都死不足惜。
“天命之下,我辈皆是刍狗。”他死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二十
事实是,他一抹孤魂附生在了别人身上,苟且度日。
不,也不能这样讲。
众生皆苦,什么都没有意思。可祁燕吟养得那只箜篌狸猫却是灵动可爱的,他沉浮在这茫茫苦海里唯一一点甜。
今年梨树开得这样好,结的果实味美,那只平时爱吃烤鸡翅的狸猫同样嗜甜,一定喜欢。
敖丙信手将树枝攀下来,折了一根。
她已经两天没到他府上来了,她不来,他便自己去找她。
“信信?”无人应答,她好像不在。
伺候戚信信的另一个使女上前应话,“大人要找小姐吗?小姐前日就不见了,到今天也没回来。”
燕吟颜容俱变,“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信信不见了?”
使女的面孔惊惶,低声道:“我前天晚上叫小姐吃饭,看见小姐留了张字条在桌子上,说是要到大人府上暂住几天。”
“她没到我府上来过。”敖丙手上花枝一下搁到了附近桌上,“她不见了!”
戚信信已经在虎崖关住了两日,这座十天前还属于殷商的城池现在没入西周麾下。
杨戬发觉哪吒这两天好像安分许多,都不往外跑了。
他挂念的人都住在家门口了,何必再往外走。
住了两天,哪吒才开口问她:“你跟我走了,你的燕吟大人不会来找你吗?”
“他不是祁燕吟。”戚信信神情落寞,嗓音也略带沙哑,“他承认了他是敖丙,燕吟大人早就死了。”
他似乎问到了她的痛处。话锋适当地一转,“你想报仇?如何报仇?”
信信道:“我知道昕潼关关内的机密,我可以悉数告诉你们。”
“但是,作为回报,你要教我学射箭。”信信对他浅浅一笑。
这一笑让他内心倍觉愉悦,口气轻松地道:“学射箭?”
戚信信郑重地道:“我要手刃仇人。”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是藏不住的,就像他在昕潼关和西周军营往返途中时发觉自己是喜欢上了她,而戚信信望向祁燕吟的眼神满是欢喜。
戚信信以前喜欢祁燕吟喜欢得要命,现在却要杀了他。
很直白的原因,他告诉了她,祁燕吟不是祁燕吟,而是敖丙。
哪吒心里偶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是他挑拨离间,致使戚信信的态度截然大变。卑鄙吗?的确。
但他一开始并没有存挑拨离间的心思,他只是担心她被骗,把他知道的告诉她。
私心,不是没有。那夜他们初见,而她哭着奔到了祁燕吟怀里去。
谁都不知道那一夜,他最大的感受不是瞧出敖丙附在祁燕吟身上,而是心内锐利的刺痛。
他给予建议,“你要亲手杀他的方式有很多种,用刀用剑下毒都可以,射箭可不是短短几天能速成的。”
“我教你用剑吧。”
“我现在就要学。”半是撒娇的语气。
哪吒眉眼俱是笑意,手上登时多了把削发如泥的宝剑。
“让我拿一下。”信信一扬手,夺过他手中剑。
宝剑是太乙真人送他的法宝,重一百六十斤。戚信信修成的人形体格娇小,拿起来格外费力。
戚信信两手握着剑柄左摇右摆,哪吒看得直笑,忽然戚信信仰头向外看,”有人来了。“
哪吒转过身往门外看,而他背后,原来使劲吃奶劲儿般拿剑的戚信信,已经轻而易举地拾起剑向他猛地一刺。
“小主人小心。”尖锐的女声猛然传入,信信印来满眼鲜艳的血红色,却不是哪吒的血。
丢失多日的混天绫霎时从窗外飞进来,打落利剑的同时也击倒了戚信信。
哪吒惊呼,“你做什么?”
他试图躬身扶起戚信信,却被顷刻化成人形的混天绫拦住,“她要杀你,她刚刚拿剑想偷袭你。”
宝剑堕地的声音不会有假。
哪吒茫然道:“你骗我?”
戚信信弯起唇角,对他笑了笑,“我没骗你,我只说我要复仇,但是没说我的仇人姓李叫哪吒。”
“你说什么?”哪吒目中尽是不解,“我和你有仇?”
“我师傅近万年修为,一夕被你师傅用九龙神火罩烧死,我师妹被你们师徒宰杀。”
刚刚那一击让戚信信受了重伤,说话有气无力,可她眼中的仇恨却如烈火凶猛,“我前世死在你的箭下。”
“小主人,她要害你,我们先杀了她。”小连的最后一字落下,被她忽然补上一掌的戚信信也瞬时口吐淋漓鲜血。
小连和信信十几天共处的情谊都仿佛作烟云散了。
它是混天绫,哪吒是它的主人。任何试图伤害哪吒的人,都得死。
才追寻信信气息而来的敖丙,恰巧地瞧见了如此令人心碎的一幕,“信信——”
二十二
支撑着信信的双腿被抽干了血肉那样,虚软地倒了下去。
信信倒在地上,费力地拨转了下自己的脑袋,去寻撕心裂肺叫着信信的时燕吟。
燕吟飞奔而来,将信信从地上抄起来,搂着她,眼泪如磅礴大雨落。
他来寻信信,是想找到她告诉她,昕潼关守不住了。他要带她去一处没有烦恼也无忧愁的地方。
在意识到与信信的长厢厮守和执着着仇恨不放的选择时,燕吟果断选择前者。
信信抬手去捏燕吟的衣襟,指节黏糊在一起那样用力地攥紧,“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你,燕……”
该唤他燕吟呢,还是唤他敖丙。可真费脑子去思考。
信信攥紧燕吟的衣襟,仿佛能汇集最后一点力气来。把头往燕吟的胸膛上靠,感受燕吟身上的温暖,就是信信临终前的唯一想法。
她像个被挂在悬崖边上的旅人,抓住横生的枯藤,以致自己不掉下去。
燕吟泣难成声,“信信,坚持一下、一下就好,我带你去东海。东海一定有办法能救你的,信信。”
目睹信信垂死,让他联想到了母亲眼见自己身亡哭得肝肠寸断的情景。
他的五脏六腑都给刀片割裂了那样,痛得无以复加。
信信,受祁燕吟照顾喂养的箜篌狸猫信信,他的心上人信信,就在他怀中吐着大口大口的鲜血。
“给我擦一擦眼泪吧。”信信眼里的泪花朦胧闪烁,祁燕吟轻轻拭掉她眼角周围多到有些刺痛皮肤的泪水。
“信信喜欢你,”信信视线里又出现了祁燕吟清晰的面影,她微笑道,“你呢?”
燕吟握着信信的手,望着她的笑,眼就像决堤的河岸,泪水奔腾而落,“信信,你别说话了。我也爱你,信信,我是喜欢你的。”
信信没有听过如燕吟这般惨重的哭声,好像心肺都要哭裂开了。
信信听了心疼。
“不要哭了好不好,你要是为我难过,我只会比你更难过。”信信捏住燕吟衣襟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些。
她好像没有办法,再挤出一分力气,攥紧他的同时,脸上绽开笑容。
信信选择了后者。
她的嘴唇犹如狂风中的海棠花,柔嫩的唇瓣颤颤抖抖地讲道:“信信喜欢你。”
信信喜欢燕吟,燕吟亦如是。
她生前总算告诉了燕吟她的心声。并且,燕吟的回应比她是她想象之中最好的设想。
总之,不亏。信信含笑阖上了眼。
“信信”燕吟低低地叫了一声,心瓣寸寸裂开,碎裂的响声叫他恨不能聋了耳朵。
他搂着信信,凄怆地低嚎,“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