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栖城高温暑热,车内虽然开了空调,仍觉得暑热难消。
前座两个还是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从刚过去的高考说到了大学,又说到暑假旅游,笑声欢快,将昏昏欲睡的沈时星吵醒。
她坐直身,带着睡意困倦的眼睛望向窗外,一只手搭在琴盒上,轻轻摩挲了下,确定它还在身边才安心下来。
“石华路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
语音播报响起的时候,公交车缓慢地停靠在车站旁,司机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打开后门,提醒一句:“谁要下车,赶紧的。”
沈时星立刻提起琴盒从最后一排下车。
刚下车,热浪一阵阵的扑面而来,头发顿时吹得狂魔乱舞。
沈时星连忙拨顺头发,一边乘着炎热匆忙地穿过老城区的旧弄堂,沿着屋檐下方,踩着阴影穿过前面空旷的广场,一直走到勃兰登大教堂。
她走进教堂。
里面灯光并不明亮,地上投落着窗花的流光,可以说有些昏暗。
这个时候来教堂的游客也比平日多些许,参光团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真正坐下来聆听的人并不多,只有教徒和诚心的游客做着祷告。
沈时星坐在空的椅子上做祷告。
在国外混了几年,她也受了熏陶,一开始只是去教堂观光,发朋友圈,然后去得多了,就成了习惯,之后再去教堂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那会儿她听着圣歌,看着别人祷告。
她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依旧没有信仰,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直到那一天她走进忏愧室。
“我有罪。”
沈时星一怔,转头望向旁边。
只见一个女人坐在椅子的另一端,神色凄惶的说:“主啊,请宽恕我的罪。”
沈时星看着她,眼里映着的女人忽然变成了自己,仿佛看见自己向着上帝告罪忏愧,顿时觉得手脚冰冷,头晕想吐。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耳边仍能听见女人忏愧祈求宽恕的声音,如同阴影一般,夹杂在诗唱班空灵圣洁的歌声中,她再也坐不住,猛地起身,从过道上一直走到前面,神父正在派饼,她跟着排队,慢慢地走到神父面前。
神父认得她,慈祥的说:“孩子,主会宽恕你的罪。”
沈时星张了张嘴,小声否认:“我没有罪。”
神父只是笑了笑。
沈时星便觉得喉咙发干,像被什么哽住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表情也瞬间沉默阴郁了下来,双手接过饼子就离开。
走出教堂,她没有走多远。
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吃着干硬的白饼,又掐了点碎屑扔向地上,远的近的鸽子拍着翅膀跑过来争食。
又坐了一会,吃完饼,拍拍身上的灰尘,往台阶走下去。
七月傍晚的六点,这个时分空气仍滚热无比,好不容易盛凉的体温一下子又热了起来。
这个时候,兜里的手机在震动大叫,仿佛一道催命符。
沈时星翻出手机看了眼,是一串号码,但化了灰她都认得。
这是陆执的号码。
她刚接通电话,那头便响起陆执一贯的低音嗓,“在哪?”
耳朵仿佛过了电一样,又酥又麻,沈时星揉了揉耳朵,“我在勃兰登大教堂这边,你找我又有事啊?”
“今晚八点金色鸟,我组了个酒局,你过来。”
“我不想去。”
电话那头的男人语调很轻淡:“沈时星,你可以不来,我不强逼你。”
陆执的话,要反着来听。
沈时星低头提了提琴盒,手心被勒得发红,一边改成单肩背着,一边不情愿地应他:“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我接你。”
沈时星回:“不用了,我自己去……”
话没说完,陆执已经挂断电话。
沈时星对着黑屏的手机骂了句:“臭男人!”
骂完心里舒服了,这才收起手机走去前面的广场。
来到一尊铜像的下方,她打开琴盒拿出里面的小提琴。
回国的这半年来她四处摆摊卖艺,拉小提琴,没别的收入,现在她也一贫如洗,兜里穷得只剩下几十块钱。
其实刚回国的时候,她去过交响乐团,问过培训学校,又跑过酒店、商演公司,能去的地方都去过一遍了,但无一例外,对方都把她拒之门外。
大概她样子实在太可怜了,有人给她指路,说这是陆先生的意思,他们不能接收她,不然就要关门大吉。
陆先生。
陆执。
时隔五年,当初被她甩掉的陆执就在栖城,以不可撼动的姿态,等着她,只要她敢回来,敢踏进栖城一步,就逃不掉了。
名为陆执的牢笼,他无处不在,她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想起这些,沈时星叹了一气,随即收起思绪,架起小提琴,捏着琴弓,手臂沉稳有力地拉奏了起来。
一首教堂音乐缓缓从弦上咏叹。
琴声响起不久后,开始有人上前围观,有的甚至拿着手机拍视频。
沈时星对他们笑了笑。
她笑起来又软又甜,不知是人美,还是拉得好听,于是有人从荷包里翻出零钱放进打开着的琴盒里。
“这是什么曲?拉得真好听。”
“是《圣母颂》,刚好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乐曲。”
“我拍个视频发朋友圈!”
“小姐姐长得也很漂亮。”
沈时星听着,又笑了笑。
在她拉奏了几首乐曲后,一个小孩突然敏捷的钻过人群,快步跑到她面前,往琴盒里丢下钱就跑走了。
沈时星看清楚多少钱后,眼角抽了抽。
两百五。
这是骂她二百五呢。
一看就不是小孩子能想出来的打赏。
想到这里,沈时星心神一动,下意识去追望那道瘦小的身影,发现他停了下来,停在一个男人身旁。
目光顿了顿,她想收回去,却又忍不住看过去。
顺着男人笔直挺括的西装裤往上,是收束得妥帖的白色衬衫,袖口折至手肘,露出匀实的小臂。再往上,是他隽冷凉薄的脸容,下颌微抬,勾出冷硬的线条,而淡色的唇轻轻咬着一支烟。
此时男人背靠轿跑车门旁,手臂懒懒的搭在车门顶上,姿态随性懒散,一双深邃沉冷的眼眸正看向她。
四目相对的刹那,沈时星喉咙又干又渴。
是陆执。
他来了。
来了多久,她不知道。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他妈二百五是他给的。
这个男人嘲讽人的手段还是那么的不按套路出牌,折腾人的时候,总是与他清冷的皮相格格不入。
沈时星收回目光,本来是不想再看他,但余光里瞄到他摘下嘴里的烟弹进垃圾桶后,缓步而来,心里不由打了个颤儿。
她拉着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背便撞在身后铜像石柱上。
二十米的距离,很快陆执就来到她面前,高挑的身影带来了强势的压迫感,沈时星呼吸不稳,又抖了两个音。
最后实在拉不下去了,垂下小提琴。
沈时星抿着唇望着面前的陆执。
陆执迎上她的目光,只见她一张脸是乖软,但那眼里是不服、固执,也总会让人想欺负她,最好把她弄哭。
盯了两秒,他先偏头,冷淡地说:“提琴小姐,拉两首来听听。”
沈时星细声:“你想听什么?”
“随便。”
她没有拒绝,说:“好的,先生。”
陆执听见那声先生的时候,眉头不悦的皱起,但没有再出声,只是望着沈时星,她已经重新架起小提琴。
沈时星为他拉奏了两首乐曲,一首是《小星星变奏曲》,一首是《天空之城》。
陆执安静地听着,或许是安静地看着她。
沉浸在音乐世界中的沈时星,是迷人的,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笑得这么开心了,以前她除了拉琴的时候会露出这样可爱的表情外,就是看着自己的时候,明亮的眼睛像盛着星星,满眼里都是他。
然后他的女孩会抱紧他,踮着脚尖,昂着头,软软的叫着他的名字。
那声音调子总是甜丝丝的。
但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终究不见了,五年前她的不告而别,把他刺得遍体鳞伤。
而今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对他冷心冷肺的女人。
人狠,心更狠。
一颗捂不热的臭石头。
想着,陆执薄唇抿紧。
而两首小提琴曲加起来的时间并不长,没多久琴声静了下来,沈时星垂下小提琴,用余光瞅他,轻声说:“先生,我拉完了。”
陆执闻言,神色淡淡的,一手扯过她手掌,拿出钱包施舍似的按在她手心上,眼眸一直盯着她,一字一句说:“拿着,你的演奏费。”
沈时星反手扯住他:“我不要……”
“我给出去的东西不会收回来。”他眼帘半敛,十分傲慢地说,“你不要,可以扔了。”
沈时星:“……”
她捏着手里精贵的黑皮钱包,只觉得烫手。
陆执注意着她的表情,知道她不会扔,转而提醒她:“今晚记得来。”
沈时星小声试探:“如果我不去……”
他目光微冷,淡声打断:“沈时星,你最好别试图惹我生气。”
也不等她吭声,陆执已经转身大步离去。
沈时星站在原地,定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滚热的空气里似还留下他身上的木质淡香,与他的人一般,漂浮着一丝霜意、清冷。
一个甜甜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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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