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姐也跟着大家笑,她推了推我的胳膊。我惊觉大家好象都在笑,也就后知后觉地笑了笑。
叶蓉蓉坐在我的左前方,她似乎有些脸红的样子,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这位章boss说起笑话时,我走神了片刻。我盯着眼前的报告,想着刚才有没有读漏什么要点。然后我抬眼看见,章洋抬了抬手。于是大家又安静了下来,听他接着说道,
“好了好了,这里还有女同事,我们还是不要教坏了小朋友。要不然,你们陆boss不来屠我,HR也要来屠我了。”
哄笑声渐渐沉静了下来,于是大家接着开会。
陆致成等室内完全安静了,声调微冷地说,
“你知道就好。”
章洋动了动转椅,似乎有些无所谓的神态。
然后陆致成又面朝我们,严肃地说,
“许亦真,你把你刚才读的内容,再读一遍。我怕他们笑忘记了。”
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十分愉悦的样子。会议室里的气氛,陡然又紧张起来。
我端坐起身体,举着手里的材料,稍微提高了音量,逐字逐句重新读了一遍。有了第一遍的练习,我这第二遍读,倒是边读边顺便提出了一些临时想到的改进的地方。
我刚说完,陆致成劈里啪啦说了一通,将我怼得“体无完肤”。听他一条条地说下去,我手中捏着的这份报告,几乎一无是处。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我渐渐也觉得和叶蓉蓉刚才一样地尴尬。同时,我在心里微微有些诧异,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平常的时候,他一贯都是很给人留面子的。不夸张地说,我极少听他当众这么怼人。
尤其是,尤其是这样怼我,两年来似乎还从来没有过。
我有些面红耳赤的。
我只好勉强做出了洗耳恭听状,在材料上的旁白处,飞快地记录着他说的那些要点,借此掩饰自己的尴尬和不安。
凭良心说,加上了陆致成说的那些要点之后,我手中的这份报告,确实比我原先的版本要完善了很多。可能是因为我的态度比较好,他的语气似乎也渐渐和善了一些,语速也慢了下来。到了最后,我似乎可以感觉,他对修改之后的报告还是有些满意的。
这个时候,那位章boss又开始发表言论了,
“许亦真,你的陆老师对你真是,爱之深、责之切啊。”
我一惊,抬眼看向此人。他脸带笑意,十分友善的模样。但他那份笑意,又好象没有完全地进入到他的眼里。镜片之后,只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晦涩难懂。让我瞬间就想起了那句名言,皮笑肉不笑。
我听见陆致成轻咳了一声,又转过去看坐在长桌顶端的这个人。这个被他的朋友认为,对我“爱”之深而责之切的主角。
他静静地看着我。在与他眼神碰撞的那一霎那间,我突然忆起了他说我的那句话。
一个不知检点的女人。
我迅速调开了目光,不敢再去直视他的眼睛。
我随意看了看室内其他人,然后继续默默地看着我手中的报告。
章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同学们,自古名师出高徒。好好跟着你们的陆老师混,他一定会教你们屠龙术的。”他朝大伙微笑着说,还是那样一副彬彬有礼的声调。
陆致成面朝章洋,将手中的原子笔啪地一声扔到了桌上,波澜不兴地说,
“章boss,你要是闲着没事做,出门左转十步,去茶水间,喝点咖啡看会儿电视。我们这是正经工作,请你老人家不要捣乱好不好?”
章洋一边摇头,一边作叹息状,
“哎,世道艰难。不识好人心啊。”
然后他用手在自己嘴上划了一个一字,做出了拉上拉链状。
果然,会议的后半程,这位章boss就没有再发言。
他一直微笑着转着他的椅子,偶尔还会凑兴地鼓鼓掌。
对这两位boss之间这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话,我们这些人,也只会全当作是玩笑话。无论这两位是朋友也好,还是办公室政治也罢,在表面上,大家还是要维持一团和气笑逐颜开的样子,不是吗。
我忍不住瞎想起来,两年前陆致成从总公司被派到我们这个分区来,会不会就是因为斗争失败,被排挤之后的结果?
我刚回到座位,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接了一听,话筒里传来陆致成的低沉嗓音,
“许亦真,带上你的那份报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他的语调,隐隐透露出一些恼怒的意味,让我有些不安。果然,在工作中掺入私人感情,是一件十分错误的事。会不会是因为,他知道我听到了他说我的那些闲话,我又当即表现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所以他就认为我心里对他很有意见?所以,他现在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以后也不必再对我扮演所谓的“君子风度”?
我的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我想起凌云信中说的话。是的,我需要特别小心。我提醒着自己,一面连忙说,
“陆领导,我有点不方便。请您给我十分钟,我马上就去您办公室报到。”
我匆匆放下电话,启动全部的精神马力,将他刚才点评的要点,匆忙压进了我的报告。
十分钟确实很勉强,但我也不得不说,人在高压状态下,效率也是惊人的。十分钟之后,我打印了一份更新后的报告。比我电话里跟他说的,堪堪晚了一两分钟,我赶到了陆致成的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
木门厚重,隔音效果太好,外面的人完全听不出里面的任何声音和响动。我踮脚看了看磨砂玻璃的上方,什么也看不到。透过磨砂玻璃,隐约可以看见有两个人影坐在靠门这边的沙发上说话,应该是陆致成与那位章boss在商量事情。
我又举手缓缓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
我想,他们应该是很忙,那我就再等等吧。
于是我站在门口等了等。
又过了好几分钟,还是没有人来开门。我想了想,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我打开邮件,将更新好的报告发给了陆致成。然后,我拿起桌上的那叠打印材料,转身站起来,打算再去敲门。
陆致成站在我座位前不远的地方。
他背着光,神情疏远。在那一刻,他给我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就好像我从来不认识他,我们彼此之间从未相逢过一样。
他声音冷淡地说,“许亦真,你在搞什么把戏?”
他语气里的那种疏离和冷漠让我很吃惊,我心里猛然一沉。难道,他连表面的客气与礼貌,也不愿意再维持了吗?他要将他心里对我的恶狠狠的评判,拿到桌面上,表现在平常的工作中了吗?我感觉自己好象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袭击。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报告,小声说,
“对不起,陆领导,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刚才去敲过您办公室的门,但我看到您和章领导在忙,所以我就走回来,把我改过的报告先用电邮发给了您的邮箱。”
我向他仰了仰手中的报告。他上前一步,一把将我手中的报告夺了过去,然后转身向他的办公室走去。我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有些诧异,坦白说,也有几分难过。我站在那里,不知道我该不该跟上他。既然他已经拿到了更正之后的报告,应该就没我的事了吧?我犹豫地停在了那里。
陆致成减缓了步速,微微侧身,又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我醒觉,他这是在示意我跟上他。于是我只好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追上了他。他接着低头翻阅着我的报告,大步流星。我只好略微小跑了几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伸手推开重重的办公室大门,我跟在他身后,也伸手顶住那扇门。然后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陆致成办公室的风景不错,也够宽敞。临街一面都是落地窗。房间颇为纵深,进门的对面是一张宽阔的办公桌,他坐在桌后,可以抬眼直视来人。办公桌的前方,摆着两张折叠椅,可供来人就坐,与他谈论公事。这一般就是我们综合部的人进来落座的地方。桌前靠窗的侧面摆着一长套转角沙发,与他的办公桌尚有不少距离。沙发前,添置了一个低矮小巧的电脑桌,那位章洋章boss,此刻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脑桌上的电脑做沉思状。他见我们进来,随手合上了电脑。
陆致成径直走向了他的办公桌,重重落座。然后,他翻着手中的报告,将转椅微微调向了面对落地窗的方向。
我站在门口,那位章boss正在抬眼看着我。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当作这位章boss不存在,象往常一样,直接走到陆致成的办公桌前,坐下与他讨论报告的事情。那样我就把这位章领导甩在我的身后了,好象有些不太礼貌。但是,我也不可能自己大咧咧地跑到沙发上就坐。我还没有那么不知所谓。
我站在门口,向他们二位询问到,
“请问,两位领导喊我来有什么事吗?陆boss,那份报告,我已经按照您的建议做过修改了。”我朝面对着落地窗看报告的陆致成说。他晃动了一下转椅,回过头来看着我。
章boss指着转角沙发的对角说,
“许小姐,你请坐。”
我连忙说,“不要紧,我站着就行了。章领导,您可别喊我许小姐,不太好意思。您直接叫我许亦真,或者小许都可以。”
章洋笑了笑说好。
我又说,“这份报告。”
章boss打断了我的话说,“是的,我们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份报告的事。其实我与陆致成有点想以这份报告为蓝图,做一份计划书,到总公司去参加投标。”
投标?我突然激动起来。原来,陆致成并没有他表情所显现得那么恼怒是吗?或许我刚才理解错了他的情绪?这是不是说,我们以后还有和平相处的机会?
他以后还是会象从前那样,对我和颜悦色,哪怕,哪怕只是在表面上?
我眼中有些酸涩起来。
我微微深呼吸了一次,对坐在沙发上的章boss说,
“那太好了。您和陆领导商量,如果需要我做什么的话,请您尽管吩咐,我一定做到。”
这位章boss又说,“许亦真,你坐吧。”他再一次点了点沙发的另一头。
我笑了笑,尽量用诚恳的声音说,“真的不用费事,我站着就行。”
我想了想,似乎也不好三番四次地驳这位章boss的面子,于是我试图回转了一下语气说,
“谢谢您。您刚才不是说过,我们陆领导是班主任老师么?那您也算是我的老师。尊师重道是应该的,我怎么能跟老师平起平坐呢。”
我很少说这样恭维人的话,所以到最后,我又变得有些面红耳赤的。
这位章boss轻笑了一下,玩笑地说,
“是的,你说的不错,我们确实应该尊师重道。许亦真,你在哪念的大学?”
看来此人很有些自来熟,有随时随地与下属聊天的倾向。
我不敢再让他下不来台,立即主动说,
“我是在越城读的书,在京华大学。我不是正宗商科出身,我大学学的是医学护理专业。”
他笑着说,“听说了,你看我这记性。刚才周姐说过,你是京大的高材生。不过,你家人为何要让你舍近求远,临江市不也有一流大学么?”
这个问题有些私人,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朝他委婉地笑了笑。
他接着又问,“那你以前经常去上海么?”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有些好整以暇地问我。
上海,怎么会突然提到上海?上海。
哦,对了,上海是我们总公司所在的地方。这位章boss真是与人攀谈的好手啊。如果我说认识什么同学熟人在上海,说不定他也能扯出什么校友互相认识之类的隔层关系?
于是我朝他说,“我还没去过总公司。不过,我家有亲戚在上海,我偶尔也会去上海。不算是很经常吧。”
我想起来,前两天程小乙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单位发了上海迪斯尼的门票,他要给我寄来。于是我接着没话找话说,
“前两天我还有位朋友,单位发了迪斯尼的门票。他没孩子不打算去,所以全都寄给了我。我打算周末带我家人一起去。”
这位章boss,忽然有些不悦地将身子往沙发上一靠说,
“许亦真,你是贵人多忘事啊。不是说好了这个周末大家一起联谊的吗?地点就在你们陆boss的家里,综合部的同仁都会带家眷出席。你忘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略高,弄得我再次紧张起来。于是我立即试图解释道,
“章领导,您误解了,我不是打算这个周末就去迪斯尼。我,我谢谢您的邀请哈。如果大家都去聚会的话,我回去先问问我家人可不可以。”
他说,聚会地点是陆致成的家。这个消息,让我的心猛然一颤。这样的机会,也不知道错过之后还会不会有。
我笑自己神经,如此地反复无常。一面警告着自己,一面又暗藏希望。真让人觉得可笑。
是啊,我到底在期望些什么?指望自己有一天能登堂入室?我并没有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只是想起坐在沙发上的这位章boss所说的话,他说陆致成每晚都挑灯夜读。
我想象着他在灯下读书的样子,忽然就有些希望能亲眼看见他读书的那张桌子,和桌上的那盏台灯。我想看看那昏黄的灯光,和灯下展开的那本书。
也不知道这样的机会,错过之后还会不会有?
我想了想,鼓足勇气说,“那好,谢谢两位boss。我跟我妈妈商量一下,请她代我照看一下孩子。我到时候来坐坐就走。”
陆致成开口朝我说,“许亦真,你带你儿子一起来。”
他这句话,好像是发出一个命令一般。但是,我不得不说,因为说话的人是他,我竟然一点不觉得刺耳。我只是觉得我在那一瞬间,好象轻了一下。一种复杂的感受在我心头蔓延开来。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他心里,我是那样不堪。他现在却又鼓动我,带着我最心爱的宝贝,在那些曾和他一起在背地里讥讽我的同事们面前出现?
他是要继续嘲弄我吗,还是,还是他其实是言不由衷?
他希望认识航航,希望因此而接近我?
我心中难受。不愿再去多想。
我忽然想到,我的这些同事,会不会无意中对许航乱说些什么?
那是我绝对不想出现的情况。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准备开口拒绝。
陆致成在此时接着说道,
“那天我姐姐的儿子也会在我家玩,他可以带着你儿子一起玩。”
我张了口,停顿了一下。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犹豫了。不管如何,我可能不能将这两位拒绝得太彻底。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饭碗着想。
于是我点了点头,努力装作欢快的样子对他们说,
“衷心感谢两位boss的邀请。有一件事,我想提前说明一下。我与我孩子的父亲,当年因故分开。我孩子还不知道这件事。他一直以为他爸爸在加拿大,与我经常通信。所以,如果我带我儿子一起来参加聚会,还请各位同事,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这两人听了我这话,没再表示什么。
于是我向他们告别,离开了陆致成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