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荆 第63章 飞将军庙（下）

种建中祖上出过一位名人，不是武将，是个文人。宋代之初有位著名隐士是他们种家人，名叫种放；才华横溢、不应科举，隐居终南山讲学为生，被多次推荐给朝廷，去世之后，被上诏赠工部尚书。

修建青涧城的种世衡，正是这位大儒种放的侄子。

种世衡有八子，种诂、种诊、种谘、种咏、种谔、种所、种记、种谊。其中种诂、种诊、种谔战功显赫，关中百姓称其为“三种”；而种建中是种世衡第七子种记的儿子，如果以种世衡作为种氏“将门”的第一代，种建中已经算是第三代人了。他习得一身好箭法，彪腹狼腰、四肢修长强健，看起来英武非凡，但实际年龄，还不到十九。

种建中有个弟弟。他们兄弟二人的父亲种记因旧伤常年卧床，几位叔伯对待年幼的建中兄弟二人十分照顾，视如己出；四伯种咏曾辗转关系，让他有机会在大儒张载门下学习；种建中学成归来，五伯种谔又留他在身边，随军锻炼，习得这一身武艺。

但庆州兵败，种谔立刻调兵防范可能从鄜延入境的西贼，听说了庆州知州李复圭决定斩杀大将李信并收监了种咏的消息，依然要求众人少安毋躁、静待消息。等他发现侄子种建中连夜策马离开延安府，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追都追不回来了。

种建中趁着夜色，扬鞭策马，孤身离开延安府。路上，他对五伯种谔心怀不满。李复圭轻率躁急，兵败非小事，一定会为了甩脱自己的责任、为难手下官兵；四伯种咏在李复圭手下当监押，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如果见死不救，未免让人心寒！

他却没想到这救人的过程异常“顺利”。他到了宁州，先是盘下了一辆腌菜商贩的车和货，然后花钱买通狱卒，在狱中找到种咏所在，打晕了看守，替换二人衣服，将四伯藏在车上趁着凌晨出城。只是种咏始终昏昏沉沉，身上也有伤，路上颠簸，先是呕吐，然后吐血，最后血色转黑，竟是进气少，出气多。种建中大急，驱车到了这飞将军庙中，还未坐下，种咏再次吐血，神色忽然清明，定睛看着面前的侄子，看那神情，已经认出他来了。

种建中心中大恸，却见四伯颤巍巍道：“你是要我……无颜面对先祖！……”

话音刚落，不知种咏哪儿来的力气，挣脱开种建中，踉跄转向几步外的庙像。飞将军在当地已经被神化了，这李广塑像也曾是金身，像前有石案供奉祭品，种咏以头触案，霎时间血流如注，整个人委顿在地。

种建中扑上去将人扶起，撕开衣服包扎伤口，忍不住还是流了泪：“我想救自家人，五伯不让我来，四伯你被我救了，竟然还要自杀；你们让我去横渠先生那儿读书，读了‘忠义两难全’，你们要忠，不想违抗上令；我想要义，救父兄于存亡，又有什么错？！”

种咏此时已经昏迷，种建中眼看着他头上包扎处血不再渗出，却不是伤势减缓，而是没有多少血能再流淌了。刚刚那短暂的清醒，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种建中悲声痛哭。

他还记得自己去读书之前，四伯带他开蒙，读了一段时间的《论语》。他茫然不解，四伯也不勉强，说他自己的学问也不精深，蒙祖上得皇帝信任，才有了一官半职。当时他念一句，自己跟着念一句，读书声仿佛还在昨日，再定睛一看，只剩下耳边渐起的雨势，飞将军塑像垂下浓厚的影子，四伯就在这影子下，躺在一地血污之中。

种建中感觉身上一会儿极为寒冷，如坠入冰窟；一会儿又极为炽热，如同被火灼烧。他听到雨声中隐隐有些动静，打了个寒战，猛地擦了眼泪，抄起弓箭。

——什么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被别人踏着脊梁的忠究竟是不是忠，也需要他自己有命在，才能去细细思索。

————

新荆听到对方自报姓名“种建中”，心中不由得一凛，再次看向对方面孔。

在历史上，“种建中”三字确实不醒目，那是因为种建中未来会因为避讳宋徽宗建中靖国的年号，改名为师极，后被徽宗皇帝赐名为种师道。

新荆上一世并没有见过种师道本人。这位北宋末年名将，先是得罪了蔡京，被压制了十多年；又跟着童贯出征辽国，被迫背锅，又被压制多年；最后金人南下的时候，他已经老了，奋起抗金，保卫京师，为宋钦宗献上三计来挽回战局。

宋钦宗对他的英勇深表感激，但三个计策一个也没用，并收回种师道的兵马，免去了他的抗金职务。

种师道不久便饮恨离世。很快，金兵再次南侵，俘虏徽、钦二帝。宋钦宗仿佛大梦初醒，道：“不用种师言，以至于此！”

……

一般人认识这位，更多可能是因为他就是《水浒传》中鲁智深的上司，“小种经略相公”。

但此时的种建中还难以担起“经略相公”之名。新荆紧盯着这年轻人，年轻的种建中看起来情绪激动，悲痛之余，又有一丝近乎残酷的冷静。

这绝对不是种建中第一次取人性命。他在种谔军中，怕是已经跟西夏人多次交过手，箭下亡魂不可计数，才有这种临阵的汹涌杀意。

新荆则没上过战场。他现在的感觉，就好像与杀红了眼的猛虎对峙。

“种建中？”新荆缓缓道，“你字彝叔，父亲是种世衡的第七子种记。”

“不错。”种建中冷笑道，“你说你不属于宁庆二州，但你对种家倒是如数家珍。”

“我对你比较熟悉罢了。”新荆道，“我见过你的老师横渠先生。”

种建中一怔。

这话倒也不虚，但新荆旧荆跟横渠先生张载都不是什么好友关系。王安石见过崇文院校书张载，甚至也见过张载的弟弟、监察御史张戬。二人都反对变法，张戬的态度尤为激烈，于是他上一世直接跟神宗探讨此事，没几天，张戬被贬到了湖北省公安县。

这相当于被从黄河边上贬到了长江边上。张载本人一看这形势不对，很快就辞职了。

但话说回来，政见不同，不影响他欣赏张载的学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新荆道，“你是横渠门下子弟，不该轻贱性命。”

他话音甫落，感觉一道风声破空而至，从右耳旁横掠而去。雨还在下，一道温热的液体却在右颈流淌了下来。

新荆不由得皱眉。种师道再搭上一箭，弓如满月，低吼道：“外人轻贱种家，种家有何理由坐以待毙！”

新荆这时候开始感觉右耳刺痛。刚才那一箭将他右耳上端割伤了，流血不少。

是个明显的威吓。

“——那我有什么理由死在你手里？！”新荆陡然提高了声音，怒道，“说什么坐以待毙，难道我的随从就该死？最初是庆州说你四伯种咏有罪，但死在狱中，他们也逃不了罪责；结果你劫狱又没发现这是个陷阱，导致陷你整个种家于不仁不义之中！如今我想要救你一条性命，你却杀了我的人。现如今你还想杀我，好啊，希望你能担得起未来的一切后果。”

他最初愤怒，说着说着却又平静下来了，最后两句，几乎是一种平淡交流的语气了。此时雨还在下，新荆拱了拱手，在雨声中朗声道：“在下新荆新玉成，临川王氏，治平四年进士科榜首；如今官拜太子中允，奉圣令察访秦凤变法事宜，带有天子手谕，要交予秦州知州李师中！”

字字如铁凿石。

雨越下越大了。而种师道毫无动静，似乎僵住了。

杀一个普通人随从，跟杀一个官员是两码事；杀一个官员，跟杀一个天子近臣、宰执族人、上一届的状元郎又是两码事。这是封建社会的阶层逻辑，不平等，但是足够让一个读过圣人书的亡命徒当场冷静下来。

“我来之前，让其他随从先去了城中，告知宁州知州。”这就是扯谎了。这时候就是要把事儿往大了讲，这对新荆自己很有好处。“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如果杀了我，相当于杀了当今皇帝的人。”

——这就是封建社会的第二个逻辑：天子在大多数时候，拥有绝对的神圣。

暂且先借借神宗皇帝的威严。

新荆一边说，一边往庙门走。他现在其实也被激怒了，如果种师道连这些事也想不明白，那他实在有愧于他北宋末代名将之名。

“你四伯种咏是忠厚人，你五伯种谔是聪明人，你父亲种记是有情有义之人，而你到底是哪里犯浑，还以为自己比你父兄老师们更聪明、更能看透一切？”他走得越来越近，种建中吼了一声站住，新荆根本没有理会，一步步走过来，“你五伯种谔难道不会因为家人入狱而焦躁？他是知道越是这种情况，越应该沉得住气，而你把他的一片苦心都毁了！”

“——我没有！”种建中吼道。新荆已经走到了庙门，屋檐下雨幕连成了一道墙，而新荆直接走了进来，穿过这雨墙，几乎是到在了他正前方。

“你现在可以选择杀了我，让你种家万劫不复。”新荆不管箭矢抵在了自己胸口，上去直接揪住了种建中的衣襟，厉声道，“或者放下你的箭！宁州军已经在路上，如果我带走你，说你是我的随从，他们不能盘查过多；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种建中的脸色极为难看，但箭矢向旁边偏了几寸，避开了要害。“……如果你骗我，我依然可以杀了你。”

“悉听尊便。”新荆也松开了种建中的衣襟。他此刻心底微一松，但脸上没表现出来。“到时候你想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

——第三个逻辑不属于封建社会，而属于种师道这个人：他当年被大宋文臣武将内宦外戚及皇帝本人逼迫到那种程度，依然没有反，说明他跟上了梁山的鲁智深有着本质的区别。

鲁达的上司，这位“小种经略相公”，骨子是个老实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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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飞将军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