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荆 第52章 下药

有一些事，新荆可以与王安石本人沟通，比如蔡京和蔡卞两位年轻进士兄弟之间的人事平衡，又比如环庆路与秦凤路两路之间的新式武器分布取舍，再比如对待辽国和西夏的态度。

但也有一些事，新荆不能向王安石提起。哪怕他现在已经擅自推动了数月，在遥远的秦凤路西北边境埋下未来的火种。

他是治平四年的进士，算到现在已经在大宋官场沉浮了三年时间。在治平四年到熙宁二年末，在重新遇到王韶之前，新荆主要做了这么几件事：

一是顺利登科，争取到了当时只有19岁的宋神宗的欣赏，得到了破格留京工作的机会，并得到了变法工作起步阶段的王安石本人的认可，成为了条例司最初的成员之一。

二是建立和王雱等人的友谊。考虑到他和王雱是同年进士，王雱也没有去地方赴任，他们在汴京有不少相处的机会，他们的相识也很顺利。王雱能听劝主动戒了酒，重视他自己的身体健康问题，新荆觉得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这是非常值得欣慰的改变。

三是调整变法细则的一些内容，少走弯路。

也就是说，这两年时间，他是站在条例司的角度看问题。而在遇到王韶之后，他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完全可以离开汴京。正如他那时所想，去和留其实是一个“为了谁”的问题。如果变法是为了巩固赵宋政权，那么他不该离开权力核心的首都汴梁；但如果为了“便风俗、立法度”，确保宋朝国力强盛，百姓富足，免于未来的靖康之耻，那么他完全可以走向河湟，挣脱都城汴梁群臣环绕的重重压力，在遥远的西北点起崭新的火种。

他争取到的是秦凤路察访使的职务，可以联合王韶共同开展招抚蕃人事务，去之前还找官家本人借了一大笔钱作为秦凤市易务的启动资金。由于天高皇帝远，他这几个月的生活过得非常好。

他这个察访使受皇帝委派，所以不必像王韶一样受秦凤路经略安抚使李师中的节制，有相当大的自主权。所以他到了秦凤甘谷城之后就组建了地方改/革试点办公室（对外当然不能叫这名），同步推行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他这个职务的工作内容之一，市易务的推行。新荆选了古渭寨为市易司机构所在，花了几天时间做了预算和可行性分析，然后邀请当地主要的几位蕃商，承诺如果蕃商愿意通过市易司这个平台购入商品，在他们拿货的时候不用付钱，只需要在销售之后，再向市易司支付相关的本金和利息。

第二件事，因为王韶接收过几名青唐的工匠，新荆租了甘谷城内一座寺院，让这几名工匠住下，专心负责带蕃人学徒。而作为对寺院的补偿，学徒和工匠都需要负责承建在古渭寨的新寺。

这两件事，一个是经济手段，一个是文化手段。经济方面，因为大宋朝廷对西夏的经济制裁，西夏天然优质的青白盐被禁止入宋，导致了大量以此为生的西夏盐民生活难以为继，不得不转向蕃人交易。蕃人现阶段的商业水平较低，新荆这趟要招抚蕃人，就打算让他们先意识到“一带一路”和商品附加值的好处。

举个例子来说，西夏的青白盐被禁止销往大宋，但大宋西北的官盐品质不高，有大量官民想购买青白盐。那么市易司只需要稍加提醒，让藩商意识其中关键——他们完全可以购买西夏的青白盐，然后二次加工，以蕃盐的形式销往大宋。

谁会加工？古渭寨藩人工匠正在修建寺庙，其中就有一些能工巧匠，可以担任此职。

于是市易司作为销售平台，得到了藩商的利息；西夏被禁销的商品有了出路，部分西夏边民生活有了保障，不会铤而走险；藩商和市易司紧密联合，为谋求利益，会主动向拥有资本和技术的古渭寨市易司靠拢。

而让工匠们参与修筑寺庙，是为了提高大宋的文化影响力。现阶段蕃、夏、辽对佛教都有浓厚的兴趣，以后这个寺庙及外围建筑建好之后，也会是一个优秀的大宋文化园区。如果不出意外，顺便可以拥有职业技术学院的功能。

神宗原本让新荆在秦凤待上一个月，新荆自己的计划是至少待两年，如今不得不来京，就是为了保王韶。王韶在秦凤路的顶头上司并不喜欢新荆在古渭寨的这些动作，但他不想针对新荆，于是对着王韶“妄指闲田”的事大做文章，说他对上虚报土地面积，甚至引来了永兴军都总管兵马承受公事李宪的调查。这事如果放着不管，未来两三年王韶将承受巨大压力，新荆这边的事也将受挫。如今来京一趟，换回两年安宁，值了。

现在看来，要是再能完成王雱难得的心愿，助力他建功环庆，那这趟就更值了。这事找神宗汇报一定没戏，还是得指望王相公。辽使遇刺一事，说不定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这件事的本质是辽人的内斗，但行凶者是迪列子，也就是敌烈族。契丹对草原各民族的压迫正显露出一些图穷匕见的征兆，这位敌烈族人今天敢在大宋境内刺死契丹人，四十多年后，女真族就敢挑起对辽战争，甚至攻灭辽国。

只可惜这事也没法跟周围人谈起。唯一能做的是尽快获得对西夏的主动，在未来金辽战火燃起的时候集中全力抵抗女真人的铁骑。

因为辽之后有金，金之后，还有蒙古。大宋未来想站稳脚跟，要尽快研究一套成熟的对抗骑兵的制胜方略；自己的军事能力没有经过战场考验，很难说能走到哪一步；培养新人是刻不容缓的。

王雱想走出去，那就让他走；天高海阔，见崭新的世界，立非凡的功业，那么六七十年后，**十年后，等他那时候头发都白了，举目四望，也许身边的世界，早已不是现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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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几天前就想跟新荆单独见面，只是没想到，不过是两三天的光景，他的处境急转直下，原本计划的留京机会，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弟弟蔡卞手里。而且蔡卞不仅摆脱了新荆，还得到了当朝宰执王安石本人的青睐。他这个兄长，却陷入了辽使内斗的事件调查，令蔡京自己的仕途蒙上了一层尴尬的阴影。

蔡京心里不是滋味。他确实没有通辽，这调查本身就是枢密院和开封府之间龃龉的衍生产物，看着他目前只是个新科进士，有意拿他开涮罢了。至于为什么只针对他，很难说不是受到蔡卞那事影响——现在城内已经传言蔡卞要成为王安石的女婿，旧党不好拿他本人下手，但给蔡卞的哥哥惹些麻烦，让仙游蔡氏不痛快，却绰绰有余。

新荆今日将蔡京约在定力院东面的茶楼。这儿已经是汴京的东郊，临近东水门。现在是春天了，从茶楼高处看外面隋堤烟柳，已经非常悦目。而这儿远不及内城热闹，二楼雅座本身就在茶楼边缘，是个适合聊天的地方。

新荆端详面前的年轻人。上一世手眼通天的蔡太师，如今还是个还没参加工作的职场新人，面嫩得很，在他的打量之下，倒显得有几分局促。

他却不知道蔡京本人在想什么。对蔡京而言，今天就算是文彦博或者王安石跟他聊，他都能对答如流、气定神闲，但近期的事使得他总感觉新荆给人一种特殊的压迫感，就好像聊着聊着，自己就可能被迫献出身体。

原本说好的献了之后可能有个留京机会，那献就献了吧；现在留京机会没了，新荆再找到自己，就太不像话了。

蔡京强作镇定。出于一些特殊考虑，他连茶都没喝，生怕那茶也是加了料的，端起之后在唇边抿了抿就迅速放下了。

“元长不必担忧。”新荆以为他还在为开封府调查的事发愁，觉得这机会不用白不用，便意味深长道，“你虽然被几番调查，但公道自在人心，开封府不会冤枉了你。”

“公道自在人心？！”蔡京苦笑道，“我洁身自好，却也知道流言蜚语的厉害。我弟弟被王相赏识，他们动不了王相未来的女婿，却可以污蔑那女婿的兄长。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来汴京……”

“我是临川王氏族人，知道你现在为难，所以邀你前来，就是要商议此事。”新荆宽慰道，“近期王相可能会申请让蔡卞留在条例司工作，与此同时，考虑到绥德城的战况，王雱会前往环庆。所谓的通辽指责不过是无稽之谈，环庆路的战果却能成为你未来晋升的助力，这是一条捷径，到时候你的差遣放在环庆北部，也与你当前的身份匹配，不会遭受朝廷的攻击。”

蔡京仍是苦笑。作为进士先去地方锻炼，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惯例罢了；但去艰苦一线还是去富庶的江浙，到底哪边更好，他却有自己的判断。

新荆露出了微笑。蔡京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就心知肚明；如今要做的，就是压制他，不给他任何**机会，强迫他为大宋发光发热。

“不知道该不该说。”新荆端起茶杯，悠然道，“开封府推官苏辙昨日遇到了我，竟单独提起了你。如果元长确实需要我去开封府走动走动，减轻你的压力，我还真可以抽个时间，去苏府登门拜访。”

新荆见蔡京浑身僵硬，招呼跑堂的伙计，又要了一份点心。伙计肩上搭着毛巾，特意来了二楼，端了一盘子的乳酪芙蓉饼，“这可是乳酪张家的新款，排了几个时辰才买到的，二位不尝尝？”

新荆：“那就都放这儿，再来一壶茶。”

伙计眉开眼笑地应了，将这一盘花式各异的点心放在桌上。新荆拿起一个，对面前未来的宰执笑道，“别这么拘谨，我跟二苏有些缘分，去一趟也是应该的。”

毕竟苏轼这几天又没了踪迹，回秦凤之前，要是这浑小子还是一篇稿子都拿不出来，新荆就要让他知道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蔡京心神不定地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看那样子，也没吃出什么特殊之处。新荆只是喝茶，等对面的年轻人做心理斗争，良久才道：“说起来，正好问一问你，那几个辽人当时怎么就知道你是新科进士了……”

却见蔡京手里的饼掉落在桌上。他惊恐地看向自己颤抖无力的手，想站却没站起来，对新荆颤声道：“你，你竟然对我下药……”

新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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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