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闭合,寒风尽数被阻挡在外。gsgjipo
闻人夜未能在第一时间说服江折柳。
对方即便是到了这个境地,即便神色平静无波,却还是能轻轻一眼就牵制住他剧烈跳动的心脏,让他一丝强迫的想法都无法诞生。
闻人夜还真的当了他的邻居,建房子快得就在眨眼之间,不费吹灰之力。松木小楼一侧凭空现出一座小苑,两处居所的距离只有一墙之隔。
日光下移,渐渐又至日暮,天色昏暗。
常乾还在对他小叔叔的事情震惊,想了好久也没想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边给神仙哥哥收拾书籍,一边嘀嘀咕咕地道:“哪来的被追杀……哪来的无家可归……”
连常乾都觉得这个一向对他不闻不问的小叔叔心怀不轨。他与闻人夜虽有一层单薄的亲缘关系,但对方并未将他真正地视作亲人,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王族少主、新任魔尊,怎么能与他这个半妖相提并论。
反而是江折柳,两人虽然才只认识一天一夜,对方却已经救过了他的性命,还不嫌弃他的身份。常乾思考之时,都忍不住偏向着江折柳想,觉得神仙哥哥就算再厉害,如今却也是一副受了伤的模样,怎么能让那样的大魔陪伴在侧?
他放好了书转过身,正好看到江折柳的背影。
江折柳坐在藤椅上,外面的披风摘了下来盖在腿上,在灯烛之下看着一卷书。
他卸了发冠,雪白长发有些晃眼,在肩侧微微地晃动,透露出一股平和驯顺的味道。看书似乎看得很不认真,目光没有动,像是走神儿了。
常乾咽了咽口水,慢慢地凑过去,小声道:“哥哥?”
“……嗯?”
江折柳迟钝了一下,才抬眸看向他。
“你、你不会相信了我小叔叔吧。”常乾还是十一二岁的体态,介于少年与儿童之间,“我小叔叔根本就不是什么无家可归的魔族,他是闻人夜!”
江折柳“嗯”了一声,心平气和地道:“所以,他是什么身份?”
常乾睁大眼睛,似乎没想到江折柳不知道,连忙道:“他是闻人戬的长子啊。”
闻人戬……这次江折柳终于有些印象了,他对这位魔界尊主的记忆只有一点点,记得这位尊主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种族排斥之心,但城府深沉,是一只笑面虎。
江折柳点了点头,正好与心中的猜测相吻合,道:“原来是魔界的少尊主。”
常乾呆了一下,亲身体会到了两界之间的消息闭塞,连忙道:“不是,他已经……”
这句话只说出了三个字,房门骤然一响,男人的脚步声传入小楼。
“已经怎么了?”闻人夜从门口望过来,紫眸微暗,“在说什么。”
常乾顿时吓得神魂出窍,嗖的一声躲到了江折柳的身后,然后蹬蹬地跑上了楼,充满了做贼心虚的味道。
江折柳循声望去,见到对方一身玄色长袍,外面披了一件落满霜雪的血红大氅,氅羽一抖,上面的雪花瞬息之间便消融不见。
闻人夜边走边解披风的系带,将大氅挂在了另一边的椅背上,坐到江折柳的身边。
“又来做什么,好邻居?”江折柳不太用心地打趣了一句,随后把灯烛之下的书卷拿了起来,隔着毛绒披风放在膝上继续看。
“当然是来救济你。”闻人夜道,“你这么可怜巴巴的,像是被凌霄派赶出来的丧家之犬。”
真不会说话。
江折柳瞥了他一眼:“你有家可还,何必在这里。”
“我是因为你才在这里的。”闻人夜道,“我要治好你。”
江折柳翻书的动作停了一刹,轻轻地蹙了一下眉,半晌才道:“治不好的。而且,我如今很好,你的同情用错了地方。”
闻人夜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雪白的纤长睫羽,在烛火的映照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还有他身上那股极淡极柔的气息,像是融化了的一层薄霜。
“我没有同情你。”他说。
闻人夜伸出手,指尖停在即将触碰到他的前一寸,在半空中停了一下,随后又收了回来,道:“仙门首座,半步金仙。你已在道途顶峰,一朝为他人而全部失去,值得吗?”
看来闻人夜已经让人去打听过修真界发生的事情了,江折柳的事情瞒不住,再过几日就会彻底传开了。
江折柳继续看书,指腹随着目光移动,没有说话。
闻人夜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件手炉,也是一件魔器,只不过这个魔器珍稀少见,连注入术法都不需要,连凡人都可以自如地使用。
他将雕着各大凶兽的手炉放到江折柳的怀里,继续道:“你救的那些人,大多都是自私自利的庸俗小人,他们不会在意你的牺牲,只会索取你牺牲之后能够获得的利益……就比如你的师弟。”
祝无心的名声其实并不算太差,他是凌霄派的修仙天才,只不过常年被江折柳压了一头,万事都排在第二。无论是修为、相貌、心性、剑术,甚至是长辈的赏识,他都总是略低一筹。
当时祝文渊中了魔界秘术,危在旦夕,临终之时将江折柳和祝无心共同叫到榻前,当着所有长老的面,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江折柳,而非自己的亲生儿子。自此之后,祝无心的性格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只是江折柳待他,永远如同对待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千百年不变。
江折柳略微皱眉,但什么都没有说。
闻人夜把魔器调好温度,推进对方空闲的手里,触碰了一下对方指尖的一片冰凉。
“你知道凌霄派,乃至整个修真界,都在你的庇护之下安宁了多久吗?”闻人夜看着他道,“魔族天生凶残善战,为何宁愿年年定下契约,而毫无进犯之心。妖界两位真君,为何都愿跟你交好,两界所有冲突都交给你处置,连半个不字都没有,还有常年一声不吭的幽冥界……”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后道:“江折柳,只要你在,总会有别的办法。可他们不值得你这样做。”
江折柳收拢了一下手指,被魔器上的舒适温度吸引了,缓缓地贴合上去,将视线从书籍上移开,看向对方,平静地道:“我变成废人,你应该高兴,而不是对我说值不值得。在我看来,一身残躯就能够卸下千斤之重担,摆脱无尽的苦海,是天降的好事,我应该庆幸。”
“你……”
“我不喜欢魔,就是因为你们的想法太多了。”江折柳道,“我不想再做天下众生心中的后盾,不想再撑下去了,也有错么。”
闻人夜话语一顿,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幽然紫眸之间有些闪烁,过了半晌,才低低地问道:“……你不喜欢魔?”
嗯?这是重点吗?
江折柳没想到他的关注点是这样,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看着闻人夜露出隐约受伤的表情,握住了他的手。
江折柳看向对方的手,见到对方先是紧张地握住了自己,随后又绕过手腕抓紧,仿佛才想起正事似的,将一缕魔气从指尖灌入他手腕,渗入经脉之中。
对方一边探测他的身体情况,一边继续问道:“那你喜欢什么?”
江折柳:“……喜欢你。”
探进他体内的那一缕魔气差点暴走,险之又险地堪堪定住。冷酷无情的魔尊大人脑海空白,耳朵里都是嗡嗡的乱响,傻啦吧唧地看着江折柳,半晌才道:“喜欢我……”
他还没趁虚而入,还没培养感情,还没撬走修真界的墙角,怎么就……
“喜欢你话少一点。”江折柳淡淡地道。
闻人夜脑海里已经在想以后的第十八个孩子取什么名字了,随后所有的绮思都被这几个字劈得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地的玻璃残渣。
探入他体内的魔气停顿了良久,收拾好了心情,才继续探查下去。
闻人夜越了解他的身体状况,心头就越往下沉。江折柳体内的经脉都混乱地搅成一团,到处都是伤,元婴碎得几乎看不出样貌,而元神……即便不去探查,也知道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胸腔里一阵抽疼,难以相信这个人竟然会变成这样——他跟祝无心有同样的认知,他也一直都觉得江折柳强横无比、不可匹敌,觉得他无所不能,万众仰慕对他来说,与世间的微末尘灰无异。
他的所有锐气都用在了这上面,想要跟他争锋、与他并肩,甚至超过他。
但是现在……
闻人夜慢慢地移开手,看着对方霜白的手腕和指尖,沉默后道:“……都这样了,还这么能忍。”
他的话语停了停,没有得到回音,便转移目光朝江折柳看了过去。
对方手中的书卷停在了中途翻开的那一页,再也没有动过。他在藤椅上变换了一下姿势,侧躺着闭上了眼,白发柔软地散落在肩头,睫羽纤长。
灯火融融地映照而过,照亮他线条流畅、略显瘦削的下颔,还有苍白的肌肤。
有这么一瞬间,闻人夜忽然觉得即便是脆弱不堪的他,也是人间赠予自己的一份礼物。
江折柳出现在自己的眼中,本就该让人珍重至极。曾经的他,是凌霄剑的主人,是令四海为之俯首的仙门首座,寒如剑锋,冷冽似刃上冰。而如今,他只是随意便能握化了的雪,松散柔软,却不会留在任何人的指间。
闻人夜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道:“睡着了?”
对方没动静。
他伸出手,想要将他看到一半的书抽走,把他抱到床榻上去,却从书籍上得到些微抗拒的阻力。
江折柳将书卷放进怀里,低低地道:“……我一会儿看。”
“你不是困了么。”闻人夜拎起自己的披风,将他身上那件换掉。宽大的血色大氅可以从肩头将他笼罩住,但比被子要轻好多,不会让人不舒服。
江折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在大氅之下的温度渐渐温暖过来时,才声音很轻很轻地低语道:“……别跟我讲话……我好累。”
以闻人夜的修为,自然能听得将这句话清清楚楚。他坐在江折柳旁边,看着灯烛摇晃,听着夜风过窗,感受到对方睡着时缓慢的呼吸声。
一切都静谧至极。
闻人夜不知道他对自己哪来的信任,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过信任,他只是……只是什么都不在乎。
所有的使命都完成了,他从小到大的责任和意义到此结束。从前的江折柳,仿佛都是为凌霄派、为修真界而活,到了这一步……他终于可以为自己活着了。
所以,他什么都不在乎,在困倦的时候能够安然入睡,就是人世中最安逸的事。
闻人夜坐在一旁看着他。
烛火低微,四周静谧。
无限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