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 第57章 父与子

另一边。

黑夜中，一辆轿车缓缓驶入城南一处闹中取静的小院，停在一栋三层小楼前。

“到了，下车吧。”

“朱叔叔，这里是？”许博望着车窗外的小楼，问道。

“你们消防队局长家，你知道的他跟教授是旧识，听说教授要过来，局长邀请我们住在他家里，两人好多年没见正在楼上叙旧呢。”

坐在车里穿着一身灰色西装，文质彬彬和许博说着话的男人，正是许教授的助手朱彦敬。

许博推门下车，站在小楼外，抬头望着二楼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沉闷地叹了声气。

该来的还是来了。

许博跟在朱彦敬身后走进去。

果然如朱彦敬所说，这会儿吃完晚饭，许教授正和局长两人在二楼的书房里下围棋。两人博弈似乎陷入瓶颈，都是一副锁眉沉思状。

听见书房门被人敲响，局长说：“进来吧。”

许教授听见进来的脚步声却没回头，目光专注在棋盘上。这一手他思考了三分钟，终于落子。

“局长好。”许博礼貌开口道。

“嗯，过来坐，来看看我和你爸爸下棋。我俩上一回对弈可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咯。时间过得可真快。”

“老顾，你下棋专心点，再下错位置我可不让你。”

“嘿，说什么呢你。”局长手执黑子，目光在棋盘上巡视一圈，稳稳地将白子落在其中一处位置。

“哈，落子无悔！吃！”

眼看一片区域被包围，局长忽然站起身：“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处理，书房就留给你们父子，好好谈心。”

说完，局长转身离开书房。

“这个老东西，这么多年还是一样，下不过就跑。”许教授笑着摇摇头。他边收棋盘，边朝门边看了眼，仿佛这会儿才发现许博进来似的。

“教授，我先出去了。”朱彦敬说。

“嗯。”许教授挥挥手，又抬起眼皮望向许博，“还站着？过来坐下。”

“哦。”许博应了声，走过去在刚才局长坐的沙发上坐下。他看了眼棋盘，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许教授平日里虽和许博一样少言寡语，可是他最懂儿子的心，瞧见许博这副表情立刻猜出他在想什么。

“看出这局棋的破绽了？”

许博伸手指了指棋盘上的一个位置：“如果局长刚才这一手下在这里，白子将腹背受敌，再往后布局几手，白子这局不一定会输。”

许教授笑起来，认可地点点头。

“你是擅长这些的，为什么悄悄跑来这里浪费天赋？”

“爸……”许博抬眸看着父亲，眼里流露着一丝愧疚，“让您失望了，可是这件事我必须要做。”

许教授并不生气，手上把玩着白子，神情淡然道：“你算准我出国交流的时间，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校里安排了些什么？”许教授顿了顿，认真地注视许博，“那个名额你真的不想要了？”

“对不起。”许博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是徒劳。既然下定决心，他将会对他的行为负责。

许教授见许博这副沉默的模样，深吸一口气，终是把白子放回棋盒里。

“唉，罢了。过年你不回来，只好我来看你跟你团聚。”

“我……”

许博没料想到一向坚毅的父亲，竟忽然露出感性柔软的一面。许博有些手足无措，他低着头更沉默了。

书房里一时间悄无声息，父子俩连呼吸都是轻悄悄的静默。

“小博，你浪费的是别人渴求不到的东西。你知道吗？”

许博低眸，沉默了会儿，终是开口。

“我说过，既然您不想继续再追查，那么就由我去追寻，哪怕需要付出一生时间，我也愿意。”

“我听老顾说了你这几个月在消防队的表现，我很意外，你救下这么多人，作为你的父亲，我是为你骄傲的。可是比起救火，你更擅长的是学术，你在这里浪费的时间，是在浪费科研未来的进展。”

“搞科研的人可以不止有许博，还可以有无数其他人。可是妈妈，她只有我。”

“唉……”许教授摘下厚重的眼镜，伸手揉了揉晴明穴，“你跟着你们消防队里的那小子去过径山了？”

“他叫林印。”许博更正道。

许教授闻声，看了许博一眼。

“是，我去了径山里的一个村落，找到九年前曾经带科研队进入径山的向导。”

许教授盯着许博看了会儿，弯了弯唇角，忽然笑起来：“既然能找到王大宇，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答案，或者说，是结论？”

许博怔住，眼神中闪烁着疑惑与震惊：“爸，你知道王大宇？可是当年，你不是没有深入调查这件事？”

许教授幽幽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后，睁开双眼，重新戴上眼镜。

他指了指面前的棋盘：“你看这棋盘，有黑子和白子，清晰分明。可这世上有些事情并不仅仅是黑和白，有的真相反而让人身陷囹圄。你想追寻的事实，未必是对你母亲最好的结果。”

许博神情恍惚，脸上的神情像是蒙了层水雾。他似乎听懂这话中的含义，却无法理解这世间的规则。

许博的眉宇渐渐蹙起，越拧越深。纠结和矛盾的情感如藤蔓紧紧缚住他的心。

许教授抬手拿起棋盒盖，啪一声轻轻盖在棋盒上。

正是那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响，许博陡然回过神。

“别再浪费你的时间。跟我回去吧，这几天回去还来得及更改名额信息。”

许博突然站起身，低眸看着自己的父亲：“你说棋子分黑白，世间的事物并不仅只有黑白。可我只清楚一件事，我妈在九年前失踪了，地点径山。现在我好不容易追寻到一丝线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会继续追寻真相。”

“你搜集到的信息，我九年前已经全都搜集过。”

“可你并不想公诸于世。”许博的心又沉落下一分，“爸，你有你坚持的道路，我也一样。我不会后悔今天做出的选择。”

许博走向门边，伸手握着门把，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忽然停下动作。

许博没有回头，低声问：“爸，科研对你而言比妈妈的性命还重要吗？”

许教授坐在棋盘边，望着面前的方寸，沉默了。

许博不再等待答案，他心中已有答案。

父子俩如出一辙的脾气，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许博打开门，头也不回走出去。

Vol.49

林印并没有睡熟，他听到寝室门口响起轻微的动静。他躺在床铺上，睁开眼。

许博是在将近十二点回到寝室，简单洗漱后爬到上铺睡觉。

许博睡觉很安静，可今晚有些反常。

林印一直数着，许博翻身15次。

一直到天亮许博都没睡着。

林印也是一样。

许博有许多疑惑，那些困惑结成枷锁，困住了原本澄净的心境。

一直以来许博虽尊敬父亲，可在母亲这件事情上许博却对父亲的处理态度感到失望，甚至十分不满。这种透心凉的失望，让许博对父亲只敬，不爱。两人虽有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可平日屈指可数的相处时间里，却像是学生与老师，父亲只关心他的学业长进，而他不负所望成长的出类拔萃。

长久以来，许博印象中的父亲都是一个神性高于人性，将毕生奉献于科研的人。

可就在昨天，父亲说出王大宇这个名字时，许博内心冰冻坚硬的围墙出现了动摇。

这是自母亲失踪后，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固有认知产生怀疑。

他对父亲的了解似乎只存在于表面，父亲的另一面不曾在他面前展现过，如同这些年他也隐藏着自己的心念一般。

昨晚当许博从书房走出来，朱叔叔等在门口送他下楼时对他说：“教授结束交流访问回国下飞机听闻你去了径山，第一反应不是生气，也不是责怪，他只是微微地笑了一声，感叹说你果然是他的儿子，想要达成的事情，悄无声息准备了这么些年，终于展开行动。”

许博双手枕在脖颈后，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

目前他搜集到的线索，推论指向当年母亲所在科研队失踪前出现了内鬼，如果只是这样，父亲也已经查到和他相同的线索，直接上报申请调查即可。

又是什么原因，让九年前已经搜集到线索的父亲，停止调查母亲失踪的事情，并且从此对这件事绝口不提？

“许博，你饿不饿？”

许博正出神地想事情，忽然听见下铺传来林印的轻声询问。

许博翻了个身，单手支起隔壁，刚要探头向下望去。

林印裹着棉被坐起身，与许博同步般站起半个身子，一只手攀在床架上向上探出脑袋。

两个人就这样毫无预兆，脸贴脸，四目相对。

距离近的似乎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

林印的脸颊顿时红了。

许博也没好到哪儿去，他面色不改，心跳却莫名加速，一只手下意识捏紧被子的一角。

窗外天蒙蒙亮，混沌不明的光线照射在两人的侧脸上。

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