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不必开口,闭上嘴巴,会从眼睛里流出来。
比如同桌偷偷把手机带来学校,比如前排在上语文课的时候,趁老师转身写板书,往嘴里猛塞一把花生米。
比如姚文君喜欢盛西原。
姚文君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盛西原,是在高一文理分科之后。暑假前的最后一天,选了文科的同学从前门三三两两地出去,而在被划为文科班级的理科生则抱着书包从原本的教室里出来,从后门走进高一八班的教室。
因为还没有排过座位,教室里的位置看起来乱糟糟的,班主任让大家先挑个空位坐下来。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两个男生,一个吊儿郎当翘着腿,头发遮到眼睛,在桌子下面偷偷玩着手机,他的同桌留了个板寸头,穿着白色T恤和短裤,足球袜裹着小腿,显得肌腱线条分外流畅好看。
“第三排有两个空的,等会儿我冲上去给咱俩占位。”一个班来的女同学在她耳边悄悄说,姚文君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拎着书包就大步向前,把包放在了倒数第二排的桌子上。
后排的两个男生正在说话,见前面来了人才把头抬起来,穿短裤和足球袜的男生好像没反应过来,愣了愣,姚文君伸出手:“你好,我叫姚文君。”
他僵硬地握了握手,说你好,我叫盛西原。
姚文君好像从来没有掩饰过她喜欢盛西原这件事,从第一天见面开始就是这样。
高二开学后老师要重新排座位,她为了留在倒数第二排穿了内增高来学校,结果在体育课上跑步崴了脚,女朋友扶着她到树荫下坐下,忧心忡忡地问:“要不要去医务室啊?”
姚文君本来痛得呲牙咧嘴,远远地看到男生班解散自由活动了,立刻悄悄地说你先走吧我没事儿。打发走了朋友,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以并不算响亮但确保对方能听到的音量,对着落单的男生说:“盛西原!”
他好像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似的,指了指自己,“我?”
“过来。”她招招手,他带着一脸疑惑的表情小跑过来。“我脚扭了,麻烦你送我去趟医务室吧。”
“还能走路吗?”
“你看我能走路吗?”姚文君眯着眼睛笑起来,“搀着我走吧。”
他好像是很沉默的类型,不太爱跟不熟的人讲话。姚文君一步步踱着,慢条斯理地找话聊:“也怪我,今天有体育课还穿内增高。”
“……嗯。”
“知道我为什么穿内增高吗?”
“为了显高?”
“为了能留在倒数第二排,坐在你前面。”
她瘦瘦的,白白的,看起来像个没发育好的小女孩,但笑起来又有十足的狡黠,好像一只小狐狸,趁你不备,马上就会冲上来在你的脖子上咬上一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班的人都知道了姚文君喜欢盛西原这件事。
班主任老师特意来找他聊天,旁敲侧击地问他有没有早恋,问了半个小时,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盛西原简直是百分之百实心,姚文君就算心思再活络,也盘不活这块破木头。
姜承敏老爱开他们玩笑:“我觉得姚文君挺好的。”
“那你拿去吧。”
“诶,不可以呀。”他笑得坏坏的,拨开长到遮眼睛的刘海,“她不喜欢我这种小流氓挂的,喜欢你这样的。”
“我什么样?”
“佛祖菩萨,聪明透顶,干干净净。”
姚文君从小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长大,活泼跳脱,成绩也不错,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身边就不缺喜欢她的男生,第一次追人,一追就是一年。这块木头不说话、不发芽,问他就答,见了她也打招呼,可就是看起来并不怎么喜欢她。
他参加运动会,代表班级跑长跑,她跑去终点线给他送能量饮料,田径队的臭男生在后面拉长了声音,发出一阵悠长而洪亮的起哄声。盛西原的脸色不是很好,低下头说:“你先回去吧。”
“给你送水啊。”姚文君忙不迭地拧开了瓶盖送上去。
“我这儿有水。”
推推搡搡间,不知道是谁手一松,塑料瓶子一下掉出掌心摔倒了地上,橙色的饮料流了一地,两个人都愣了。
姚文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操场的,只知道自己尽所有努力忍住了没有哭。实在是太丢脸了,一厢情愿真的太丢脸了,她想,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运动会之后,姚文君生病请了三天假,再来学校的时候,已经把长头发一刀剪到了肩膀。
每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是活动课,老师像赶鸭子一样把学生从教室撵到操场上去,只剩身体不好的姚文君被批准留下来写作业。
她写完了化学作业,打开答案册正要校对的时候,发现红笔怎么都找不到了。她丢三落四惯了,以往都是缺什么就直接转身从盛西原的笔袋里自己拿,今天下意识地又回过头去,却想起自己已经在心里跟他绝交了,于是僵硬地又转回来,认命地掏出蓝色圆珠笔。
在纸上划了两下,后门突然有人用笔戳她的后背。
“怎么不拿我的?”
少年情事,闭住了嘴,恋慕会像眼泪一样从眼睛里流出来。
姚文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小声地哭起来,等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刹不住车了,逐渐变成号啕大哭,哭到满脸通红,哭到脑袋缺氧,哭到盛西原伸手捂住她的嘴,无可奈何又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啦,别哭了行不行?”
“不行,”她啜泣着说,“我没面子,我在全校人面前都没面子。”
“那怎么才能帮你找回面子?”
“让我当你女朋友吧。”
“嗯……”他好像真的在认真又为难地考虑这个条件,姚文君害怕他一开口把话都说绝了,赶紧跟上一句:“算了我瞎说的。”
“我觉得挺不错的啊。”
“……什么挺不错的?”
“你当我女朋友,挺不错的。”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盛西原通过竞赛拿到了信大的保送资格,拿奖金请她吃饭。她撒了谎骗妈妈说去上补习班,其实跟男朋友一起跑到肯德基写作业。
两个人头对头,盛西原是一贯的全神贯注,她却总是忍不住盯着他看,越看越欢喜,看得他无可忍受地抬头,摸摸她头顶:“好好写。”
姚文君很窝心而甜蜜地摇摇头,并想不到,那是她最后一次和盛西原出来约会。
姚妈妈接到补习班老师的电话,知道她根本没去上课,沿着街把奶茶店咖啡店一家挨着一家扫过去,终于揪住了他们两个。在听到“盛西原”这三个字的瞬间,妈妈的脸色变得铁青。
那也是姚文君第一次听到赵萍这个名字。
“你知道他们家是干什么的啊,他妈妈当鸡的,你知不知道?这种家庭出身的小孩,你不要看他表面上和和气气,其实心里都变态的……你爸爸就吃过那个贱人的亏,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儿子能好到哪去?”
妈妈的面孔因为愤恨而扭曲,姚文君的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第二天是周一,姚文君没有来上早课。姚妈妈亲自杀到了学校找班主任聊女儿早恋这件事,在老师办公室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小到女儿最近吃饭吃得不香,大到一模年段成绩往后掉了十名,统统都怪罪到了盛西原头上。
听说这场口水战从早自习一直延续到了早上第二节课,同学们课间都有意无意地往办公室门口走,去围观看热闹,回来再给班里人讲。第二节课下课,姚妈妈从办公室里昂首挺胸地出来,径直走到八班的教室里把盛西原叫了出去。
姚文君没有看到现场的混乱情况,整整一礼拜,她都没去上学。
妈妈回来之后只告诉她:“我跟那个盛西原说了,让他别做梦了,什么妈生什么种,你也别再跟他混了。”
再次见到盛西原,是一个礼拜后的周一。他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她一路从前门进来走到倒数第二排。姚文君知道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甚至也明白那个目光里隐藏着什么样的鼓励意味——只要说一句话,一句话就好,哪怕是无尽的质问,或者是我们分手吧,我们不要再讲话了,什么都好。
但她被妈妈吓破了胆,什么都没说。
高考考完最后一科,全年段的人都集中在操场上拍集体毕业照。其他班的人还在排队,天空中突然飘起了小雨,姚文君和朋友没有带伞,三个女生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突然头顶多了一片淡黄色的天空,是后排有人把伞往前倾斜了一点。
抬起头,她对上盛西原的双眼,那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好像只是单纯的乐于助人。
“拿着吧。”他说,“姜承敏还有伞。”
姚文君不敢看他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说不了,谢谢。
不了,谢谢。
这就是她跟盛西原说的最后一句话。
高中毕业后她去了很多很远的地方,遇到了很多不同的人,很幸运地和现在的丈夫相爱、结婚、生子。这十几年里面,她也不止一次想起过盛西原。他的□□头像是怪盗基德,一直安安静静躺在她名为高中同学的好友列表里。有时候她在路上看到年龄相仿的青年人,戴着眼镜、留寸头,总会忍不住想想:盛西原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最近一次想起他,是在两年前回国的时候,偶然地路过高中的校园。
他们这届学生毕业两年后,整所高中就搬迁去了新校区,之后这个老校园入驻了一所新中学,学生们穿着不一样的宽松运动校服、衬衫和百褶裙,在他们曾经出黑板报的文化长廊里跑来跑去。
也是夏天,校园里的香樟树如同绿色的云朵,遮天蔽日,里头藏匿着无穷聒噪的蝉鸣。
那个时刻,她想起少年时的恋人,想起不用上晚自习的日子里,他们在学校吃完晚饭,一起去马路对面坐公交车回家。11路摇摇晃晃,从西到东穿过整座城市,晃着晃着她就睡着了。
青春期男生总是臭臭的,但他身上永远很好闻,这也可能是她被初恋冲昏头脑产生的错觉,可她不在乎,一心一意地享受着青春绮色。那个少年的名字是盛西原,盛开的盛,西方的原野的西原。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她人生里,又过了两年。她正好打开□□,看到一个陌生人申请加她为好友,备注信息里写的是:“您好,我叫陈垣,是盛西原的太太。”
姚文君的心突然就猛地跳了一下。
一瞬间,时间好像开玩笑似的,疯狂地倒涌回流。
她恍惚间闻到香樟树的味道,还有盛西原领口淡淡的香皂味。青春里的盛夏,就这样突然又回到了眼前。
“西原于两年前因车祸去世,我很希望能通过您,了解一些他从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