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三个月,恰逢农历九月十九,照例要去山里进稥,本以为上山烧香只是意思一下,谁知为了体现佛心虔诚,一队车马行了好远的路程,叶茵茵的身子已经不甚方便,但为了避人口舌还是同行,只不过一会儿要坐车,一会儿要換轿,十分的娇贵麻烦。
我野性难驯,又近百日未见外面的天地,甚是欢乐,一边吃着刚刚在街边买的脆枣,一边看风景,而陆寻一直无心山水,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不时透过纱帐看看,甚是忧愁。我知他是担心叶茵茵,于是十分坏心眼儿地说道:“你看她的肚子,是宰相府比太傅家的伙食好太多了吧!”他低头:“不是伙食好,是她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噫!人都说怀胎十月,你这嫂嫂却与众不同,我看再过两个月便能生下来!”我早知叶茵茵与陆珍婚前便暗结珠胎,此刻说起实属故意使坏。“她与我兄长两情相许,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办喜事也只是个过场罢了,就算婚前有了肌肤之亲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想不到他如此通透,心想你不是傻的么?你是不是装出来博同情的?又想到也许只是因为是叶茵茵所以他才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于是厚着脸皮道:那你快叫我叫娘子!你与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你不情不愿喜事也办过了,没有肌肤之亲是不正常,过来,让我香一个!”
他耳朵渐渐红了,鼻尖也渗出汗来,把脸远远地转过去,不在看我。
见他窘迫,我一边把路边摘得野果子塞进嘴里,一边宽慰他道:“老嬷嬷,小丫鬟,稳婆都带着,还从宫里接了太医,就算她马上要生也应付得来,你大可不必放心。”他点点头不再做声,对我的戏弄也置若罔闻。
一行人来到荒山野岭之中,突然间周遭变得十分怪异,陆寻也有觉察,转头看我,动物本能告诉了我哪里不对劲儿——安静,太安静了,仿佛鸟鸣虫一瞬间都被扼住了咽喉,我也不由的警觉起来,却听得一声惊叫,又是咚地一声闷响。原来陆寻担心叶茵茵,正坐立不安,探头探脑,正与纱帐外一双眼睛对上,大惊之下向后闪躲,撞在车厢的壁板上,我定睛一看,那是倒着的一张人脸,披头散发,其他还未看清,一阵狂风袭来,车顶裂开,陆寻被掳走,车夫小厮们抖着颤音喊着有妖怪啊!
这位倒吊着出场的仁兄,莫不是山中的大蝙蝠精!我趁着混乱跃出马车,陆寻于我同处几十日,他身上的味道我已十分熟悉,这位蝙蝠精并没有遮掩行踪,于是一路追随下去。几里路之后,远远望见前方一抹影子,影子手里拎着人,在树顶几经跳跃,落在山间的一处谷地之中。那蝙蝠精一只手拎着陆寻后颈的衣领,陆寻软软的耷拉着,动也不动。不只是昏过去还是怎么了。我忙走几步跟上他们:“这位小兄弟,请你放他下来,一会儿勒死了,有话好好说!”
刚刚倒吊着我没看清,这厢正了过来,圆溜溜一个水桃子脸,尖下巴,一双俏目盯着我,竟是个熟人,销金窟里见过一面的青蛇大美人。
又见同类,我心中几分欢喜:“你穿了衣服,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青蛇大美人的嫩脸上飞过一片绯色,我心想大家都是女人,你害羞什么?又想人各有志,你不害羞并不代表人家不害羞,要尊重个性差异。便又道:“你别在意,当我没说过吧。”
许是青楼里的脂粉味儿太重,那日见到的她未免太过于浓烈妖艳,就像泡了百花的果儿酒,今日在深山老林里再看,美貌之上再加几分天然空灵,竟有种返璞归真之感。我知她是蛇,已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了,若是不知的人第一次见到她,怕要以为是天上的神女。
只可惜顶着貌美如花的脸,却干这种强抢良家男子的勾当。难不成她在见过陆寻一面,所以情愫暗生,是了,她那日拿了陆寻的玉挂件不肯还我,我只道她是十分喜欢那玉,现在一想,她到底是喜欢玉挂件,还是喜欢玉挂件的主人,倒是有待商榷。寄情于物,被我抢走后不甘心,所以今日便又埋伏在附近抢人。
她冷哼一声,把陆寻横在肩上,又向山顶攀去。“青姑娘,青姑娘,莫要再跑了!”她肩上扛着个成年男子,在山路上飞奔如履平地,我上气不接下气,勉强追在后面。到了山腰一块平地上,她停住了脚步,周围古树参天,青苔密溢,藤蔓遮成绿帐,看样子鲜有人迹,是个作奸犯科的好地方。陆寻被她丢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像是背过气去。我环视周围,一览众山小,一眼泉从石峰里冒出,旁边突兀的支着口铁锅,茅草掩住的半个山洞,一块树桩上放着两件粗糙的茶具。我匀了几口气:“青姑娘,你为何要抓他过来?”她走到铁锅旁,里面滚着沸水,抬头看看日头,对我道:“正午了,该吃饭了!”又一指陆寻:“这顿就吃他了!”
我摇摇头:“吃不得!你既然喜欢了他,又怎能吃他?他又不是什么路过的圣僧,吃了可以长命不老。”
“谁说我喜欢他!”
“你不喜欢他?不喜欢……那也不能吃,你看他好端端一条命,吃了可就没了!”
”我在山里饿了,也抓飞鸟小兽来吃,都是好端端的命,为何他不能吃?”
“你看他一个头两只手两只脚,与你生的一模一样,这同类相餐,总有些说不过去!”
她想了想:“那一会吃他的时候我化成原形好了。”
我看没法与她讲道理,只能用老办法,一脚踢翻了铁锅,一锅马上就要翻花的水泼在了地面上,手一指半空中:“啊,老鹰叼着一只大绵羊!”抢过陆寻便要跑,只可惜陆寻的重量远远超出一个小小的玉坠,我没跑出几步,被青蛇大美人甩过来的树枝绊倒,陆寻也被我扔在地上。
“使老的招数,还想骗过我?“
”你刚才明明有抬头看!”
她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
“你为他抢了我的玉坠,现在又要替他出头,这是为何?”
她一双眉纠结在一起,恍然大悟似道:“我知道了,你是要将他养肥来吃!”
“不吃不吃,你不能吃!我当然也不能吃!”
“奇怪,你好好一条蛇,干嘛要和这人类的傻子混在一起?”
“说来话长……”
“我很饿,要不咱么边吃边说?……我看你是我同族,也怪可怜,山头分你一半儿,这个人也分做一半儿吃了吧,就算你的投名状。”
我十分感激她不计前嫌有礼又大方,却只能婉拒,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前世我曾如何受陆寻救命之恩,如何浑浑噩噩中被人点破,如何应下要护他今生周全的誓言。
青蛇一脸不屑,待我啰哩啰嗦的讲完不屑道:“今天你还我,一不小心还多了,明天我要还你,啰啰嗦嗦什么时候是个头?前世的那档子破事何必挂在心上!”
我父母亲人之事自然无法同青蛇大美人讲,只能说道:“你今日放了他,忍了这一时肚饿,下次下下次见我,我定请你吃最好的馆子!”
她似乎有些动心,抬起眼看着我:“我叫你小白可好?你可以叫我小青!”我十分气愤!我又不是棉花糖一样的狗!但又不敢得罪于她,只能违心点点头。
她循循善诱道:“知恩图报的故事里我从没听说过有蛇,我族并非善类,何必死心眼儿的想着报恩这种事,要不然我马上作势要杀了他,你和我大战三百回合,两败俱伤,然后我偷偷放个水,你拼死救了他命下来,一命还一命,不就抵清了。
“如果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我叹道:“他孤苦伶仃的……”
“谁不孤苦伶仃呢?我也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不也活得好好的!你真是丢我们蛇族的脸!”
我被他挖苦,想起若论孤苦伶仃,我才是最最孤苦伶仃的一个,心中又气又不堪,当下也顾不得陆寻,头也不回的跑掉。从小到大扭头就跑这种事我也做过几次,毕竟是个女孩子,有些小性子要使,可是不管蛇爹蛇妈还是咬文烈儿基本上都是放我自由,跑的累了自然不跑了,到了饭点儿饿了自然回家了,所以当我跑出几百米听到背后的风声,回过头来,发现那青蛇竟然追过来时,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的胆战心惊。况且边追还边兀自喊着:“你莫要再跑了!莫要再跑了!”捕快抓小贼时总喜欢喊“站住!站住!”小贼又不是傻子,如何肯乖乖站住等你来抓。此刻她喊我莫要再跑,我又如何肯听。
眼前的路越来越窄,尽头一个山坳,情急之下,慌不择路跑进了死胡同,山坳入口生满一丈多高的荒草,荒草遮盖之下是个陡坡,我一时停不住一脚踩空滑了下去,想抓住什么却觉得四肢软软的没了力气,这时小青也追了上来,你看她一个大美人,力气却不小,一伸手抓住了我,只可惜是个纸糊的架子,挣扎了几下后也滑了下来。
我今日出门没有看黄历,想必这位大美人打家劫人之前,也没有夜观天象什么的,总之两条蛇今日都十分倒霉,顺着陡坡滑下去竟然好久都不到底,接着又云里雾里一阵下落,竟掉进了一个石洞之中。想不到那山坳尽头处是个葫芦形状的深坑,疯长的蒿草将洞口盖了个结实,大自然鬼斧神工了个陷阱,今日便捉了我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