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会很开心吧,城里的人都在传说,叶茵茵那一日要结婚了,嫁给宰相公子,她与那良人本是青梅竹马,端的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陆寻在等,他套着大红色的喜服,傻傻的乐着,时间过去太久了,欢喜渐渐变成担忧,最后又变成难熬。嬷嬷换了三次喜烛,火苗跳动着,半透明的蜡油缓缓滴下来,到了烛台脚上,慢慢凝住。
叶茵茵早在吉时入府,富贵人家的繁文缛节自不提,也不知道叶家父母见了大夫人会不会尴尬,自古以来妹妹代姐出嫁,弟弟娶了寡嫂这种事情不胜枚数,重要的是让婚宴冠上姓氏,让两个利益相关的家族更紧密的结合在一起。
陆寻在这厢苦苦等待之时,他心心念念的的叶茵茵,只怕早在龙凤床上与他哥哥成了好事。
掌灯时分,一顶红呢小轿从宰相府旁门悄无声息的滑进。盖头厚重的很,压得我脖颈生疼。
傻子娶妻,怕是要惹得凡夫俗子笑话,当然一切从简,悄无声息。
照理说头脑不甚灵光的人一般体态微胖的偏多,因为凡尘事惹不到他,其内心豁达空旷远远超于凡夫俗子。越是七巧玲珑心才越是喜欢自我折磨。可是傻公子却清瘦得很,他半垂着头,似乎被嬷嬷们开着玩笑,在脸上揉了些水粉胭脂。单薄的肩撑着大大的喜服,看上去有些不堪重负。眼睛湿漉漉,一双眸子因为没有杂念和心机而分外清澈。
红烛摇曳,他垂在地上的影子落寞。
失望在希望满怀之后,到来的会越发强烈。
我轻叹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越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越是要找话说——这是蛇爹除了无限极盒之外,留给我的另一件传家宝了。想当年,他无数次的惹娘生气。智慧女人如我娘,生气时总会秉承沉默是金的原则。怎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不肯理我我却偏要和你讲话,大概伸手不打笑脸人,抑或热脸贴着冷屁股贴久了冷屁股也会暖起来,总之,蛇娘的冷暴力也抵不过蛇爹的不要脸。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这位小兄弟……从今天起,我就是你老婆了。”
他点点头,不吭声。
“你可知道我是谁?”
“……合欢仙子……”
“你还记得我,我很开心。”
“仙子救了我的命,我一直记得。”
“倒也不用那么客气……顾嬷嬷说做了你老婆,什么也不用干,吃吃喝喝,一个月就有十五两银子可以拿。”
他点点头:“我一个月有一百两,不够还可以去支。”
“你可以不把我当老婆,这世界上人与人的关系千千万万种,只要你我都觉得成,别人也不能闲言碎语。”
他又点点头。
“你是不是只会点头?”
他摇摇头。
我看他的样子,也无法可施:“顾嬷嬷是怎么说给你听的?”
“她说,是我梦里的姑娘要嫁给我。”
“这就是了,你做没做过噩梦?”
“做过。”
“顾嬷嬷也没说是不是你噩梦里的姑娘还是你美梦里的姑娘是不是?”
“可是我梦里并没有出现过你,噩梦也没有。”
“你每晚都做梦,醒了可都记得梦到了什么?”
“没有全都记得。”
“这就对了,我就是在你不记得到的梦里出现过的姑娘!”
我觉得这件事大夫人和顾嬷嬷实在办得不地道,大概是说了许多模棱两可的话,让陆寻误以为嫁他的姑娘会是自己深深爱慕的叶茵茵,却想不到是我这个“合欢仙子”。但是换了大夫人的立场想却也是除此之外无法可施,等叶茵茵成了陆寻的大嫂再想要他成亲的话,恐怕难度更大。
不管怎么样,都有我这个大头萝卜先埋进了二公子妻的这个坑里,是福是祸也不是眼下就能分明的。
我疲乏得很,将喜服脱一脱爬上床便睡了,这一夜十分踏实,也稍微懂得了一些森梅想要往上爬的心情,主子睡的床可比洗衣间的要舒服多了。何况我睁开眼就看见面前一桌子的早餐,一个小丫头怯怯地说:“环儿从今天开始伺候二夫人,洗脸水这阵儿凉了,我去给您添些热的去。”看来陆寻落水之后,他房中便换了伺候的丫头,这小姑娘看上去比桃粉衫子那几个显然可靠得多。
我唤住了她,胡乱洗漱了一下,坐在桌边吃了起来。嫁人也是个力气活,昨天我滴水未进,今日醒来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更何况桌上都是人间的精致菜品,还有我最爱的包子。
环儿睁大着眼睛,看我吞下去第四个包子,大概这样的主子也是第一次见到吧
吃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我还有个相公,便问道:“你们二少爷呢?”
环儿道:“二少爷每天都卯时起床,去要么去湖边,要么去书房读书。”
我点点头,给人做老婆这件事我没什么经验,不过顾婆婆说过,我的一大作用便是陪着陆寻,让他不那么寂寞,于是向着环儿道:“也不知道他吃没吃饭,我们去书房看看吧。”
环儿道:“新妇早起,是要去给老太太她们请安的。”
哦,我倒忘记了,官宦家庭诸多很多繁文缛节,虽然嫁进来之前几个老嬷嬷教了我几天,但是死记硬背和融会贯通之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即使心里想的是那么回事,实际做出来便大打折扣。
又听她小声道:“大太太还说,接下来您得和顾嬷嬷学礼节,万一以后有了什么场面事,也不至于丢脸。”
“场面事?”
“比如祭祖啊,进宫请安啊,官员太太们的茶会花会啊……”
我有些不耐烦:“我都学过了!”
“顾嬷嬷说,您若是一辈子都只洗衣服,学会那些行礼的规矩也足够了,可是眼下您是二少奶奶了,若果有不得当的地方,整个相府都被你抹黑了!”
我终于发现,十五两银子也不是白拿的,只怕要比我洗衣服还要劳神费力,又怒吞两个包子。
我由环儿带着,穿过长廊,入眼一片花厅,一个双层塔似的硕大纱笼之中,长着几棵高树,隐约听得见鸟虫之音。过了花厅有一片水,像是从墙外的河中引来,几只白鸭游来游去,甚是怡然自得。转过拱桥,便到了老太太住的院子。
“老太太最喜欢花花果果,前几年还自己亲手种呢,这两年身体不太行,便搁下了。”
我四处看看,见有株青梅长得甚好,不仅枝繁叶茂,做下的果儿也饱满,心里盘算着等个头儿再大些,到可以拿来酿酒。
老远便听见老太太屋里热闹得很,环儿向门前守着的小丫头通报了一声,一个老嬷嬷挑起门帘喊道:“二少奶奶来给老太太磕头。”
我还在纳闷儿,也没说要磕头啊,却已经被环儿扶着跨进了门槛。
堂中几个女子,左边一个鹅黄小衫,做新妇打扮,发上一朵大红牡丹,真真艳光四射,而举手投足间又足尽典雅大气,我一见之下,心知她必是那叶茵茵,陆寻这小子眼光真不错,又有点儿怜惜他若不是一场大病,想必与叶茵茵也是一对璧人。
“辈分最浅的那个却是来得最晚的那个,看来我们府中的规矩可是压不住的咯!”我顺着声音望去,叶茵茵身边那个珠光宝气的美妇,像是要把天底下的花儿,匣中所有的珠宝,水粉盒儿里所有的艳色都拿来穿套在自己身上一样的,正是二夫人喚芝。
老太太坐在正中,孙媳妇进门,老太太也欢喜:“喚芝啊,今儿这日子,就别挑小辈的。”转向我道:“过来让我看看。”
我想既然来都来了,就大大方方地好了,于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朗声道:“白贞贞给奶奶磕头了!”为表诚心,一狠心咚咚磕了几个响声出来。
却听到喚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环儿急忙拉起我低声道:“二少奶奶,不用磕的,请个安也便是了。”
“刚刚门外的嬷嬷不是说磕头嘛?”
环儿小声道:“那老嬷嬷曾经是宫里当差的,当年老夫人被封夫人名号,连着名号服饰,金银珠宝,使唤丫头一起赏的……那老嬷嬷说惯了,府中也没人帮她改过来。”
我偷眼去看,大夫人低头喝茶不语,二夫人面上带笑,笑中几分得意,想必是我与叶茵茵比较之下,高下立见,让她有种扬眉吐气之感。
我又分别向大夫人,二夫人行礼,然后站到大夫人身边,老夫人身边不仅有伺候的嬷嬷,还有她娘家的外甥女,表亲的孙媳妇,我一一见过。
一群女子聚在一起,当然就是不停地说话,先说了一阵昨日婚礼的盛况,久未露面的睿王爷也来了,可见老爷面子之大,皇帝送的红珊瑚摆饰实在豪华,怕是没有哪家哪户有这个荣耀了,直说得老夫人心花怒放,又聊到下个月去进香的安排,马车要几辆,供果要准备多少,素馒头是要和丰斋的还是金鼎记的,我困意袭来,上下眼皮犹如一对眷侣,黏黏糊糊不想分开。
环儿一只小手伸到我手中,我低头一看,掌心一颗糖,趁人不注意塞进嘴里,酸得我一激灵,顿时清醒很多。
到了中午,老太太房中备下饭来,论资排辈,我坐下首,旁边便是叶茵茵,午饭自然更是丰盛许多,既然一家人了也不必太客气,于是便放开了吃了一顿。叶茵茵在我身边,只象征性地动动筷子,这个吃法必然吃不饱,我猜她回房之后肯定要偷偷再吃上几个包子。
到了张灯时分回到房中,突然想起一整天也没见到我那新婚相公,问了环儿,却见她一脸畏缩,最后支支吾吾道:“小方子午饭时说……二公子今日约了好友去喝花酒……”
“花酒?那岂不是在……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