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长,您的东西忘了。”
梅竹月神色晦暗不明,低头盯着那只近乎苍白的手,轻声道:“满山求道的人无一不想要瀛洲的渡浮尘,你现在也应该明白,若你真想上仙山,除了朔望台再无处可去。”
宋演抿唇,不知怎么,面色有些苍白,眼中却盛上了一汪笑,看着竟有些超脱世俗的淡然,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我知道,所以不敢无功受禄,仙长今日解围,宋演感激不尽,承蒙仙长抬爱,但我不是为求仙道而来,父母尘缘在身,不敢亦不能断绝。”
迟疑了一瞬,梅竹月接过宋演递过来的玉符,冷玉出乎意料地触手生温,像是沾染了凡尘的温度,他与那玉符对视片刻,忽地开口:“也好,有心,有心人不适合这条路,想来你的‘尘缘’应当很好。”
那人的身影很快不见了,宋演周遭是沉浸在不知什么中的人,和脱去了危险气息之后分明的、澄澈的夜。
有心的人不适合这条路,哪条路?
那人所走的,独来独往的那条么?
星历出自观星殿,要想探寻那个烛台的秘密势必要去往那里,那枚玉符好像是一条近得不能再近的捷径,可他真的能接吗?
宋演不知道梅竹月对自己的那一分好意从何而来,却不能视而不见地接受。
他对仙山一无所知,能力半点没有,近乎玩笑似的被仙使递了仙机,将来如何安身立命尚且不谈,如果贸然接了朔望台的渡浮尘,岳夫人那边又该如何交代呢?
况且……
他微微伸开蜷着的手,如果仔细看去,那只手正不受控制般发着抖,掌心烙着玉符模样的红印,看似完好,实则像是生生受了炮烙之刑。
宋演垂下眼睑,心中机械地数着数,等那钻心般的疼痛散去。
这是什么见光死的设定,我难道是什么妖孽转世吗?他面无表情地想。
光怪陆离的光花终于散去,素衣的仙人仿佛没有来过一样。
莲花台上,赵素庭不为所动似的收回千叶,眼神却落在那把残剑上,如有千斤重。
杜仲回过神来,与危险擦肩而过的冷汗浸在他后背,又被夜风吹散,那云外仙人一般的傲气转而被慎重取代。
“地脉生雾不是小事,仙使既已来过,‘画墨’阵也已经落下,玉清山方圆十里十二时辰内便可无恙,赵观主还是暂停通真会,令各位快些归家去的好。”
“杜堂主,这……通真会五年一次,我……”
杜仲打断他的话:“听与不听全在赵观主,凌云山庄弟子不敢冒性命之险,就此别过了,告辞!”
“胡庄主亲笔承诺,三日道会期间凌云山庄几位不得离开。什么地脉生雾,恕贫道直言,躲在屋里就能躲开的天灾那叫什么灾,一个不见半点仙力的什么光阵能有什么威力,一个没有根骨的仙使又能有什么本事?凤麟洲三千道友齐聚于此,莫不是闻听仙人声名而来,杜堂主这就离开,将我玉清山置于何地,将凤麟洲置于何地,又将胡庄主置于何地?”赵观主目光如炬,这打了半天哈哈的老好人似乎终于挺直了腰杆,“凌云山庄阔别十大仙门百年,杜堂主要以大局为重,莫忘了贵庄主的嘱托。”
周围议论声不绝于耳,支持赵观主之言的占绝大多数。
“百事通”老兄不知什么时候又凑到了宋演旁边,可能是被将要吵起来的八卦味吸引过来的,老兄目瞪口呆道:“贤弟,那可是仙山的渡浮尘,你怎么就给拒了呀?”
宋演若无其事地虚虚握起拳,将手背到身后,赠了他一个故作高深的笑:“自然是缘分未到。”
“百事通”恍然大悟,这位虽然有些常识全然不知,竟也有高人风范,遂换上了看高人的目光,一点也没看出这“高人”一百多斤全是水分。
宋演没空再跟他玩笑,他不错眼珠地盯着远处那几人,心中疑惑更甚,好像仙人“仙”的层次越高,对地脉就越怕似的。
杜仲冷笑一声:“在下倒是有点理解仙使为何放弃争论就离去了——纯粹是对牛弹琴,听不出好赖的蠢货,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至于庄主……你不说我还忘了,若非赵惜明那点情分,就凭你们所作所为,便是要我性命百次,我也绝不可能踏足你这玩笑似的‘道会’。至于赵素庭,千座仙山,惊才绝艳之人数不胜数,莫把自己看得太高,留你一封渡浮尘并一架舲舟,将来如何全凭自己,诸位好自为之!”
七洲相隔甚远,瀛洲特殊,凡木接近不了仙山,有时候需要跑腿的,能容百十人的仙船自然不方便,仙人大多各自配有一架“舲舟”,顶多塞个五六人,虽说不够气派,到底也算是“仙器”。
赵素庭没去讶异于渡浮尘和舲舟,仍是假人似的,全然不去理会,好像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动静。
宋演却皱起了眉,这段话信息量不小,怎么这赵惜明居然是个白月光的存在么,先是仙使笑里藏刀来送遗物,后有仙人看面子赏脸,还说“你们的所作所为”,嘶,这赵观主看着窝囊里带点执着,修行也修不过徒弟,有什么让仙人这么嫌弃的?
眼看几位仙尊当场就收拾东西列队要走,宋演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冲那边喊了一句:“请教杜堂主,既然门户能隔绝天灾?玉清山门户这么大,难道不能庇护一二么?”
杜仲诧异地回过头,发现居然是拒了朔望台渡浮尘的那小子,没根骨还无知无畏,自带一种蠢得别出心裁的美感:“你当星历为何按‘户’发放,尔等祖辈为何要将一本测算天气的历书奉为珍宝?哼!”
星历?又关上星历的事了?
他还要再张口问点什么,后背却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把,他猛地回过头,竟发现是消失了半天的段三仇。
段三仇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出声。
不等他反应,仙人那边出了点小骚乱。
“师叔!丢了一架舲舟!”一个年轻弟子欲哭无泪,低头在包里翻了几遍。
杜仲彻底发了火:“你怎么办事的!速速回山,报知海隘,然后自己去刑堂领罚!”
他面色阴沉地回头扫了一眼,地脉之忧在前,无论如何都来不及彻查一番,只能尽快回去报损,若是无意丢失还好,只怕有人浑水摸鱼,如果不当回事,到时候发生什么,十大仙门责怪下来,他们难辞其咎。
眼看仙人走得干脆,场上各位也心里有点发毛,各自开始收拾下山。
段三仇无意识地敲着腰上挂着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声音瓮声瓮气,像是用来要饭的罐子。
“啧,老狐狸,反应够快的。”
宋演猛地回头,瞪大的眼里写满了震惊:“你偷的?”
段三仇睨他一眼:“不讲究,什么叫偷,那叫借用。”
失敬,能从仙人手里“借”艘船,好大的面子!
段三仇深感遗憾似的拉着宋演混到人流里下山,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本来好好的,大会三天,两天后瀛洲近海上还要起风,等他们反应过来,我早都到了瀛洲了,偏偏赶上生雾,仙人们跑得比兔子都快,我一个人开船又开不过他们十个,这叫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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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演冷笑:“你上山拿我当挡箭牌,仙人若是早些察觉不对,还能给你当个盾,好家伙,我还成‘同伙’了。”
段三仇把手放在脑后:“这叫什么话?同伙是要共进退的,真到了那一步我也只会自己跑。”
“我谢谢您。”看看人家素庭真人,什么叫仙风道骨,呸,此人指定是个假道人。
段三仇似乎被他语气里的咬牙切齿取悦到了,嘿嘿一笑:“行了,大会中止,别惦记你那强身健体的药了,早点回家去吧。”
宋演一愣,第一次遇见葸瘴,梅竹月让他快些归家少走夜路,第二次在山上,杜仲提到了每户一册的星历,现在段三仇又这么说。
“你刚刚不让我问,星历到底有什么特殊的?还有那地脉的天灾,为什么躲进自己家里才能避开?串门不行么?”他迟疑了一会儿,“那什么,你上我家能避一避不?”
段三仇有些意外,惊奇道:“你这小子真是奇了,我这么个不明不白的人,你知道了还不躲远点,不怕我给你招灾啊?”
宋演诚实道:“招灾就别来了,我爹娘经不起折腾,你自生自灭去吧。”
“滚滚滚,”段三仇笑骂道,“星历啊,怎么说呢,每一年星历都是宋师亲手写的,这个你知道吧,据说星历上有一个简化了的‘画墨’,从被请进家中的那一刻起就生了根,能阻挡一次地脉的异动,时效为一年。”
“因为是简化版,不能大范围解掉地脉的影响,只能隔开,渐渐就衍生出了‘倚靠门户’的说法。”
“等等等等,也就是说星历可以隔开地脉雾瘴,那为什么朔望台不搞成每人一本,我看刊印什么的也都是各洲负责,工作量也没有很大吧,到时候随身一带,别说三千人,三千万人聚在一块儿都出不了什么事吧。”
段三仇有些好笑:“哪有那么简单,你想想‘隔’这个字,没有墙,没有门,那能叫隔开吗?况且这只是一个稍稳些的工具,否则朔望台为何会有‘画墨’法阵,为何还要仙使们不远万里地到处去平地脉,别太理想化了,前人寸寸求索,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沾过血才试出来的。”
宋演沉默许久,终于“嗯”了一声。
山下应该是收到了消息,不少人连夜离开,连着山脚的大集顿时人去楼空,萧条了不少,偶尔有一些小贩互相嘟囔着吵几句嘴,忿忿地带着自家东西或关门或回家。
宋演突然站在原地,脚下有些僵硬:“高人,大师,先不说了,你有没有发现月亮又不见了?”
段三仇抬眼看了看,“嘶”了一声:“不应该啊,画墨刚落,这里距离玉清山这么近,哪能这么快又起雾瘴,况且我灵感不算低,也没什么感觉……”
他话音未落,近在眼前的天河县城像是纸叠的一样,从中间打了个对折,又重新挤压在一起,硬生生把个县城折叠成了一个村落。
寒鸦将栖,不见人声。
段三仇:“……”这又是什么情况?
宋演抬头望天,欲哭无泪,这姓段的不是信口开河,他绝对招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