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近了,李祝酒才一下丢了那锅,骂着:“真够沉的!”
“酒哥,莫非你是个天才?”贺今宵笑着,闭口不谈他去而复返,想来是暗戳戳将人送走的事儿自己心里也虚。
一战之胜让城中将士们士气大振,所有人虽然在这一场战争中筋疲力竭,却都因为短暂的胜利扫除疲惫,众人雄赳赳气昂昂回了城,欣然接受百姓眼巴巴的慰问和关怀。
吃饱了几天饭的前提就是存粮近乎清空,但如果不像几天前那样细水长流顿顿喝粥的话,还是能吃饱饭,就是吃不饱几天罢了。
自打李祝酒回来,他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懒得给贺今宵,独自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只有四喜来送饭才开门。
傍晚,瑰丽的云霞蔓延了半边天,也到了吃饭的点,叩门声响起。
“进来。”李祝酒专心研究着地图,都没给来人一个眼神:“饭放着就行。”
“我错了,别生气了。”
李祝酒这才扭头看了一眼,只见贺今宵低眉顺眼,像是讨好他的样子,他冷笑了一声,反诘:“我敢生气吗?等下大将军又一言不合给我下个迷药送走,我找谁说理去。”
“你不该回来的,都知道是必死的结局,回来做什么,你从这里出去,随便找个市井住下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好吗?我不走是因为我统帅三军,没有理由走,你不一样,你只是被我顺嘴拉下水的,李祝酒。”
“都串在一根绳上那么久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你以为我临阵脱逃了,皇帝能放过我?别说隐居了,到时候天涯海角,我逃到哪里都是通缉犯,那日子还不如马上跟你们一起战死,说不定,还有人会铭记我。”
说完,李祝酒气不过:“饭拿走,我不吃了。”
“别别别,我刚才鬼迷心窍了跟你吵架,我道歉,你吃饭,我出去不打扰你。”贺今宵唯唯诺诺放下盘子:“趁热吃,我走了,现在的饭吃一顿少一顿了,别闹脾气。”
这话倒是不假,李祝酒拿起筷子,撵人:“你给我出去。”
“好,我走。”
吃过饭,天边的火烧云已经变成金桔色,远山和天边的接连处有些黛青色,天色暗了,下一场战争随时都可能会来,毕竟今天中午拙劣的把戏只是胜在出其不意,凌云能带领且兰往南扩张版图,让这个弹丸小国膨胀得敢和孜须叫板,这个将领就非等闲之辈。
想必且兰收军回去,很快就能发现端倪,到时候掉头回来再战一场,胜负依旧是个悬念。
昨夜乘马车跑了一夜,今天又马不停蹄往回赶,真是累得快散架,李祝酒躺在床上,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各种战术,竟是天还没有完全黑就睡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奔波和疲劳,今天的梦格外奇怪,黑沉沉的长路上,浓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天上无星无月,前方一点青黑色的光,映照着脚下反光的石板路,李祝酒慢慢顺着那条路往唯一一点光亮处走。
走着走着,只觉阴风飒飒,但很神奇的是,他并不想停下脚步,继而一直向前。
“嘎吱——”
“啪嗒——”
前方黑暗中,光点处传出来微弱的声响,他隐约看见那里好像站着个人,只是个背影,那背影轻手轻脚地打开了一扇广阔的门。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在干嘛?
那扇门是什么门?
这里又是哪里?
梦里所有的东西都好像很容易被接受,好像出现什么都很合理,但李祝酒依旧好奇:“你是谁?在干嘛?”
那背影停顿了一瞬,而后慢慢转身,可惜大雾中,他依旧看不清那个人,李祝酒疾步往前走,想去看清那个人,却总觉得无论怎么追,他们之间还是隔着相同的距离。
“你是谁?你到底要干嘛?”
倏地,一阵电流传遍全身,李祝酒忽然看清了门头上的两个字,北门。
那个人打开了北门,在这种严防死守的关键时刻,他打开了城门,未经允许,一道雷电劈得李祝酒外焦里嫩,他失声喊:“住手!叛徒!”
“呼!”
猛地吸一口气,李祝酒陡然从床上坐起,顾不上满头的汗,只觉得心跳快到要跳出胸腔,这个梦既真实,又可怕。
控制不住地,他立刻下床,穿鞋,往门外奔去,迎着夜间的风,不算亮的火光,就现在,李祝酒脑海中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去看看北门。
一路上,石板路稍许凹凸,巡逻的士兵见到他纷纷打招呼,但是他什么也顾不上。
假的。
假的。
一定要是假的。
一定要只是个虚无的梦。
去的路上,李祝酒剧烈地呼吸着,像是跑了一辈子,跟梦里一样,北门总是那么远,终于,前方隐约可见轮廓。
李祝酒悬着的心跌下来,一口气还没喘匀,暗夜中一个闪着亮光的信号弹从北门处直直冲上了夜空。
“砰!”
那一瞬,李祝酒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好像顿住,四肢也石化了不能动弹。
这一幕,仿佛和梦里的情景重叠起来,心脏像是破了个大洞,三月的夜风也想腊月那般凛冽,直直往那个洞口钻,李祝酒发狂一般朝着北门跑啊,跑。
他要抓住那个内鬼,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越是离北门越近,李祝酒的心情越烦躁,等到终于赶到,北门敞开一条缝,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就这一刻,黑暗中传来一声激烈的,破音的呐喊——
“来人!有内鬼!”
“我抓住他了!快来人!”
那本应该是稚嫩的童声,却因为愤怒和紧张爆发出嘶鸣,像一个成年的,战士一般。
“快……”
与此同时,城外亮起星火,一支箭破风而来,发出嗖嗖的冷冽的声音,然后钉入某处,打断了后续的话。
那一瞬间,所有的愤怒,激动,紧张,忐忑,全部都变成了空白,脑海里一页白纸一样,就那么空白了好几秒,李祝酒才惊觉那个声音,如此耳熟,又一个自城外的火把亮起的时候,他瞥见了一个矮小的身影,那身影用双臂死死捂着脖子,发出呜呜的声响,摇晃着倒下,而那一支箭刚好贯穿咽喉。
李祝酒瞬间绷不住,眼睛瞪大,眼眶发热,鼻子发酸,泪水不受控制地冲刷着脸颊,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想要冲出去救起那个孩子,可很快,另一道声音响起,逼得他迈出去的脚步收回来,颤抖着身子,死死捂着嘴躲在一处隐秘的角落。
他不能被发现,他要找机会跑掉,去告诉大家,敌军进城了!
“不是说好了给你们打开城门,让你们不费一兵一卒攻下长虞,就不伤害百姓吗?”那声音想要声嘶力竭,却又害怕被城中人发觉,只能暗哑地,压抑地嘶吼。
城门处很快涌进来很多人,为首那个男子身形高大魁梧,听闻这话,推那说话的人一把:“你他娘的都是个叛徒了,有资格管老子杀不杀百姓,诶老子偏要告诉你,我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攻城后屠城,你一个奸细,有脸管?”
此话一出,身后几个士兵都哈哈笑起来。
李祝酒死死咬着牙,口腔里一股血腥味,片刻后,他将拳头塞进嘴里咬住,他很想出去看看那个叛徒到底是谁,但是又不能,一旦探头,就容易遭遇暴露的风险,到时候不仅不能提醒城里人做准备,他也白搭。
趁那些人隔着一段距离,又有夜色掩护,李祝酒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打算趁没人注意离开,偏巧此刻,那个嘲笑人的将领接着道:“我说易医官,你不是救死扶伤吗?咋表面上治病救人,背地里干这些龌龊买卖,好了,让让,将士们,凌将军可是说了,这一次一个项上人头可是值得二十两银子,都别客气,进去杀!”
易封,竟然是易封!
李祝酒握紧了拳头,眼见那些人往城中窜,浩浩荡荡的队伍直直进来,他赶紧找准时机往小路跑了,跑了一段,刚好遇到巡逻队。
“快!通知所有人,奸细开城门了,敌军打进来了!去叫醒所有人,把百姓分团体集结起来逃往事先安排好的藏身地,要快!来个脚快的,第一个通知顾大将军!快!”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又急急回身去看北门那边的动静,那个被一箭射杀的小孩,那个给贺今宵送饼把自己皮肤烫红的的小孩,叫林念生。
念生却偏偏夭折。
胡乱擦了把眼泪,李祝酒回身往北门走,易封干完打开城门这一件事,下一件事总不能是和长虞共存亡,他肯定要跑,或者跟且兰人一起作恶。
而这两个选择都别想,李祝酒要他死。
他随手夺过一个士兵腰间配剑:“借剑一用。”
易封看着那些人进去,走远,听着他们笑,出言侮辱,只觉冰火两重天,背叛的羞耻,不忍背叛的纠结像是两把镰刀分别切割他的灵魂,叫他痛不欲生,叫他如何都做不得人。
昏暗中,他摸索着往前走,终于触及一个温凉的躯体,他手碰到了林念生的脚踝,慢慢往上,是腹部,肩胛,然后他的手停在了那一处箭矢,手掌心里是粘稠的血,还温热,还未凉。
易封想到了那一半磕碜的,难吃的,却被林念生珍之重之的干饼。
他哆嗦着将手往上移动,放到鼻尖处,那里已经没了气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俯身将孩子小小的身躯抱起来,踉跄着站稳,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哽咽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念生,对不起。”
眼泪模糊了视线,鼻涕糊了脸,易封却不知道什么叫狼狈,他只想把这个孩子送回去,还给他的娘亲,然后……然后干嘛?求原谅,忏悔?
他配吗?
走了两步,脖颈处传来冰凉的触感,而后一阵刺痛,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淌进了衣襟。
同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是审判,也像蔑视。
“再往前走一步,我必取你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