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沌之中,李祝酒仿佛置身深渊泥沼,有千千万万细密的线裹挟全身,并同时被贯穿心脏,前方黑沉沉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自己苟且地在地上爬,忍着心脏处传来的剧痛,耳畔有模糊的喊声。
夜半三更,太守府中的医官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随军医官看了束手无策,城中野生大夫看了也是闻所未闻。
贺今宵站在床边,一动不动,眼看着床上的人一头冷汗,面色冷白,时而抖动抽搐,时而皱眉呕血,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帮他擦擦汗。
“怎么样了?大夫。”城中最后一个郎中把完脉,他克制不住地一把揪住大夫衣袖逼问:“他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莫名其妙就晕倒,还呕血,是中毒了,还是受伤了?”
他大脑一片混乱,心跳如擂鼓,从且兰回来,他只顾着高兴了,都忘了问问李祝酒在且兰时遇到了什么,有没有被欺负……
“肯定是且兰人对他做了什么手脚,肯定是,要不是我当时同意他去交换,也不会害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怪我,都怪我!”
贺今宵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薛巢见状宽慰:“顾将军别太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别乱了阵脚,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出晏大人的病因,才好对症下药。”
那年迈的郎中不敢含糊:“将军别着急,草民有个猜测,但是,还要再确定一下。”
这是今晚第一个把完脉能说出点东西来的大夫,贺今宵瞬间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屏气凝神等着大夫后话。
只见那大夫左右手换着把脉,又是检查舌苔,又是检查眼珠。
片刻后,大夫额头渗出些汗,面色更加苍白,哆嗦着嘴:“草民在这边境上行医数十载,依我之见,晏大人并非中毒,而是中了蛊啊!只是这蛊虫种类繁多千变万化,除了下蛊的人,旁人很难分辨。”
下蛊,贺今宵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之前李祝酒说过且兰可能和祝况联手的事,一颗心颤了颤。
他一把攥住大夫的手,控制不住抖动起来:“那,可有办法?”
大夫不敢看贺今宵,擦了把冷汗:“顾将军,草民说句实话,我这,只能看出来这蛊虫极其厉害,但还不能判断这是什么蛊,要能判断这是什么蛊,才好找对应的法子,但将军请放心,晏大人既是为了百姓才遭此祸,草民一定竭尽全力。”
“多谢大夫,您久居边陲,见多识广,还请上心。”
等到大夫离开,贺今宵坐到床边,想拉一下李祝酒的手,忽然想起薛巢还在一边,年过半百的老人跟着他守了一宿,已经沧桑得不行,他清清嗓子:“薛太守先下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
“顾将军才是应该下去休息,老夫在这里看着晏大人吧,将军下去歇息,有什么情况我叫你。”
“不必,您一把年纪了,别和我一个年轻人争了,快去歇息吧,夜半三更了。”
劝了一番,薛巢终于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贺今宵这才肆无忌惮地拉着李祝酒的手,看着,盼着,希望他能睁开眼,和他说说话,哪怕是骂他一句也好。
见床上那人睡得沉,贺今宵慢吞吞地和他聊着天。
“酒哥,既然你听不到,那我跟你说两句悄悄话。”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咋咋呼呼的,脾气暴躁的样子,很可爱,你看着凶,但是内心柔软,你看着冷淡,其实很温暖,你表面什么都不管不在意,但是总是心软多管闲事,生气的你,乖巧的你,害怕的你,害羞的你,都是可爱的你。”
“哈哈,也就是你听不到,我才敢说,要是你听到了,保管抡着拳头就要揍我吧。”
床上的人在睡梦中也皱紧眉头,贺今宵下意识伸手去抚摸他的眉心,想让它舒展,但没有成功。
四野沉寂,房中无余人,只有灯火如豆,照着一个不省人事的人和一个忧心忡忡的人。
贺今宵攥着那只手抬起来,很轻很虔诚地低头,将唇靠上那双白细的手指上,一触即离。
迷迷糊糊中,李祝酒感觉有人一直拉着自己,在耳边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听不清,但是吵得他睡又睡不过去,醒也醒不过来,朦胧地躺了一个晚上。
次日一早,他倏地睁开眼,身子黏腻,像是发了一夜的汗,大脑虚空,四肢软绵。
他想抬手,却发现手被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往旁边看去,贺今宵趴在床边睡得正香。
李祝酒就着被牵着的动作碰了碰贺今宵的脸:“醒醒,我饿了。”
才叫了一声,睡梦中的人陡然惊醒,坐正,迷茫的眼神瞬间清醒,从眼中迸发出光来:“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疼吗?凌云到底对你干了什么,回来怎么一个字也不跟我说,昨晚二话不说就晕倒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炮语连珠,炸得李祝酒一愣,都忘了问你牵着我干啥,愣愣回话:“你,你一连问那么多,让我先回哪个好?”
见贺今宵的脸色依旧难看,他不敢再插科打诨,故作轻松道:“也没什么大事,也就是他们拿百姓的性命威胁我种蛊,当时没办法,只好答应了,没多大事,死不了人,放心,你看我这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这话一说,贺今宵的脸色依旧没有和缓,冷笑着反问:“你昨晚都呕血了,这还不叫大事,非得进棺材埋黄土才叫大事?”
不是说不会用自己去换百姓,不是说不做圣人,不是说苟命,不是说有危险先跑,不是说打起仗来让他垫背吗?
那为什么要以身犯险,还被下了蛊,守城时屡屡站在前端,遇到危险硬往前冲,为什么不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好好珍惜自己那条小命。
贺今宵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勉强平缓,脸色也好看了些:“蛊解开之前,别乱出门了,好好待在房间里,我会尽力找郎中给你看,打仗的事有我顶着,你也别操心。”
虽然但是,李祝酒依然不习惯被一个大男人牵着手,他不动声色抽出来,尴尬挠头:“也没这么严重,我现在就感觉挺好的,没有哪里不舒服,甚至感觉能出去跑个三千米。”
“老实点,我让人下去弄饭,吃了再睡一下,等会儿郎中会来继续看诊。我也会让医官都商议着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真没事。”李祝酒笑着回:“区区一个蛊,校霸怎么会怕呢,好了,我要吃饭,吃完出去看看士兵,不是没粮了吗,我看看大家状态怎么样。”
看贺今宵板着脸,他软了语气:“你要是不放心,你陪我去好了。”
“算了,拗不过你。”
李祝酒这才松了口气,其实当时引玊说了这蛊的厉害,他就已经当自己半截身子埋进黄土了,虽然事后想起来也会后悔,会害怕,但是一想到他换了那么多人生还的机会,又觉得,好像是值得的吧。
他还记得那个母亲的祈求,记得怀中那个孩子稚嫩的脸庞。
吃过饭,两人并肩出了太守府,一路上,李祝酒都感觉身边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到自己身上,他特意去忽略,却越是感觉那视线实质化,过于灼人。
“贺今宵,你能不能别老盯着我看。”
“我担心你,谁知道那蛊什么时候会再发作,谁知道下次发作会不会……”
“没事儿,别担心。”
两人说着,街道上行走的百姓、士兵见了他们都纷纷打招呼。
“大人好。”
“将军好。”
正是饭点,人群已经自发聚在一起排队领饭,百姓站一边,士兵站一边,掌勺厨师在最前方支着锅,掀开盖,扯着嗓子:“慢慢来,别急,都排好队!”
将士,百姓,早就规划起来分别统领,发饭,管理,便于战时避险和保护平民安危。
很快,大家纷纷领了饭,有的原地踟蹰两秒,嘴里叭叭念叨着什么,而后还是走远,有的三两成群,窃窃私语,李祝酒随便一瞥,大家碗里的饭是越来越稀了,再这样下去,就快喝清水米汤了。
这还是全城的百姓捐赠余粮才撑到现在。
再往前走,角落里不少人蹲着吃饭,李祝酒眼尖,一眼看见那送烙饼的小孩,此刻那孩子正悄悄和身边人分享一块巴掌大的饼,声音稚嫩又清脆:“易医官,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最后一块儿饼,我藏了好久舍不得吃,现在我拿出来,我俩一人一半。”
那孩子身边的人,正是易封,衣袍有些皱了,不似之前体面,但坐姿端正,犹见风骨,看起来像是家教严苛的家庭出来的公子。
易封主动接过小的半块:“为什么分我?”
“因为你好辛苦,我看到你一个人照顾那么多伤员,经常忙得吃不上饭,你是大好人,我想分你,把我珍藏的饼给你一半。”孩子咬了一大口饼,嚼吧嚼吧囫囵说着话。
易封轻笑出声:“我是大夫,治病救人于我而言是本分,再者,我拿朝廷的俸禄,自然是要干活的。这样一来,我觉得自己不算好人。”
“拿了俸禄也可以不做事,你拿了俸禄就做事,还不算好人吗?”小孩不太懂,又是一口饼咬下去,还催促他:“你也快吃啊,可好吃了,比粥好吃。”
“你叫什么名字?小孩。”易封咬了一口饼,只觉味同嚼蜡,哪怕是吃了一路干粮,依旧不觉得这饼算什么珍馐。
但这块饼于这个孩子而言,弥足珍贵,既弥足珍贵,却又拿出来与他分享,易封有些梗塞,细细咀嚼着体会其中的味道。
应该是很粗糙的面粉,还夹杂着别的粗粮,口感很差,很干,还硬,中间可以吃到肉粒,但又硬又肥,挺难吃的,但他吃完了。
孩子三两下吞了饼,道:“念生,林念生,阿娘叫我阿生,易医官你也可以叫我阿生。”
“阿生。”李祝酒喃喃自语,这声音瞬间吸引了说话的两人,林念生骤然抬头:“晏大人,您怎么了,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大人近日还是不宜出来走动。”易封说着话,起身行礼。
“不碍事,出来看看。”
林念生吃完饼很快跑得没影了,李祝酒看了看易封,忽然道:“你年纪轻轻考进太医署不容易吧?”
易封不明所以,规矩答话:“还好。大人忽然问这个是何意?”
“收拾包袱走吧,我惜才,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
易封愣住,随手擦掉嘴角碎屑:“大人抬举下官了,不过,我留在这里还有要紧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深情寡淡,李祝酒不解:“没粮食没药材,战士留下是以身殉国,你留下当附赠品?”
“再说,你一个医官能有什么要紧事?”
“治病救人啊,伤员需要照顾。”易封笑笑,那笑意不达眼底。
没一阵子,平地响起摔碗声,而后骂声大起:“要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这是什么道理?打起仗来跟我扯什么家国大义,结果就吃这个,老子筷子下去都捞不起来米,那水煮菜梗吃得能噎死人,他妈的!吃了这个还谈什么打仗?”
“你们一个个就没什么想说的吗?吃这破玩意儿,屎都拉不出来,还打仗,老子不干了!”
挑事的一带头,瞬间摔碗的声音连成一片,稀里哗啦摔了一片,甚至有人气不过,抢过伙夫的勺哐当一下将铁锅砸得稀巴烂。
吵吵嚷嚷,活像造反。
这动静吓得一边喝粥的百姓瑟瑟发抖,有的抱团互相安慰,有的叫着跑走,躲到犄角旮旯,场面混乱得堪比战场。
李祝酒早就想到,没有粮草能坚持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加上他蛊毒发作,耽误思考,让这一幕惊得失去思考能力。
安静片刻,李祝酒心咚咚地跳动,一下一下如鼓点一般,最后,像是一锤定音一样,他下了一个决定。
“贺今宵,既然没有粮,没有多的兵,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不然我们就拼死打这最后一场吧,不论输赢,不论生死,也比眼下这样拖垮了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