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
一声声苍老的呼唤把辛黛拉回现实,辛黛睁开眼,扫过结满蜘蛛网的房梁,目光落到一张皱纹笑出花儿的脸上。
“请问您是?”辛黛从床上坐起来,有些拘谨地问。
“姑娘可以喊我一声李婶。”妇人递过去一杯水,笑道:“我是这村里的住户,早晨上山的时候发现姑娘你的,这山里豺狼虎豹多,我就喊人把你带下山了。”
辛黛捧着温热的水杯,热水顺着喉咙而下温暖着僵硬的躯体,缓了一会儿后,她突然意识到,妇人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山上只有她一个人。
那大魔头呢?
她忍着心中慌乱问:“李婶,跟我一起的那个男子呢,您可见到他了?”
李婶眸光闪了闪,笑得跟朵太阳花似的,“这个……倒是真没有,我看见姑娘你的时候,你一个人睡在地上,旁边也没什么人呐。”
闻言,辛黛垂下睫毛,热水氤氲的雾气飘进她的眸中,化作眼底的失落。
是了。一切都是她的暗自猜测,楼玉亭从未说过要带上她,他性子冷漠,肯定不会轻易接受一个陌生人跟在身边的。
不过也不用这么难过,她本就是抱着别的心思才会站在他面前,大魔头杀人手段狠厉,没有用到她身上,辛黛就已经松了一口气了。
更别提取得他的信任,让他跟动物一样乖乖低下头颅了。
辛黛轻叹一口气,她大概要放弃这个任务了。
“娘——”门框探进来一张黑红的脸,笑得傻里傻气,道:“我爹喊你。”
“欸,知道了。”李婶看到虎背熊腰的男人后,脸上堆满了笑容,随后回过头不好意思道:“姑娘,你别介意,我这儿子脑子有点问题……”
李婶说到这里,话音一顿,而后夸奖的话如豆子般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可我儿子这人孝顺又勤快,干的多吃的也多,依我看,村里的小伙子没一个能比得上我儿子的。”
“姑娘,你觉得我儿子怎么样?”妇人殷勤地问道。
辛黛被这一串话砸得有些懵,可她稍微想了想,便明白了这妇人为何会向她解释那么多。
于是她真诚地点了点头,“婶子,您儿子很好。”
“那便好那便好。”李婶的表情更加慈祥,她合十双手,对壁龛中的狐狸雕像拜了拜,口中低声念叨着什么。
辛黛看着那木狐雕像,心脏却犹如针扎一般,十分不舒服,她看得入神了些,甚至觉得狐狸的眼睛转向她,对她狡黠一笑。
“姑娘,你先歇着,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妇人的声音换回了她的思绪。
辛黛捧着茶缸,目送妇人富态的身子拐出门框。
房间中没有人后,她才彻底放松地靠在床边,茶缸中的水变得温凉,辛黛将它放在小桌上,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既然任务已经失败,那她是不是应该向仙人说明情况,然后将哥哥接回家?
辛黛正要拿出千纸鹤,却见破旧的窗棂中飘来一束微光,星光散去,在她面前变成了一张泛着金光的纸。
是仙人的术法。
她犹豫地拿过金纸,垂眸阅览——
仙人传达的意思明确,他确实隐瞒了楼玉亭的身份,原因是怕辛黛因此便不愿答应,才不得已为之。
魔头嗜杀残忍,一旦出世,就会成为修仙界的威胁,到时候所有人跟着一起覆灭。这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所以有人为此专门算了一卦。
而她在山中与虎同行的画面出现在卦中。
既然魔头的真身也为兽型,众人思来想去,决定将这个重任交于她。
但辛黛若是不愿,他们也不会勉强。
辛黛想到自己现在孤零零的处境,抿了抿唇。
她是愿意啊,可魔头已经看穿她的心思,把她扔在山中了。
辛黛又写了一封回信,告诉仙人任务失败了,请他暂时收留哥哥几天,她会去接回哥哥的。
纸鹤化为流光飞走的那一刻,辛黛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重担一轻,耳边的鸟鸣声都清脆了不少。
“仙女,嘿嘿仙女……”
辛黛悚然一惊,回头看见了破旧窗棂外露出一张傻笑的脸,窗台很矮,他粗壮的身体弯着,努力往屋里伸。
“仙女姐姐,我想要仙女姐姐,嘿嘿,仙女姐姐嫁给我……”
*
云雾缭绕的山巅之上,血气弥漫。
“魔头,你简直卑鄙无耻,丧心病狂!”男子白衣染血,持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他震惊的目光从地上被一剑穿心的尸体上收回,望向几乎浴血的少年,怒喝道:“早知今日,三百年前就应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楼玉亭眼睫低垂,置若罔闻地揉了揉手腕,玉白皮肤上那道金纹慢慢褪去。
飘渺的白雾柔和了他的面容,竟显出两分圣洁之气。
然而随着他抬起头,薄而苍白的面皮上滑落迸溅的鲜血,那点圣洁的表象被撕破,妖媚的紫气吞吃下白雾,环绕在他周围。
楼玉亭抽出尸体胸口的银剑,靴底踩过他的手指,声音漫不经心的冷:“本座记得,你当初求本座办过一件事……”
“怎、怎么可能!”男子双目怒睁,却是底气不足,“我乃仙宗长老,怎会找一介邪魔做事!你休得口出狂言!”
“不想认?”楼玉亭唇角弧度讥诮,“可本座记的清清楚楚,封印本座的十八人皆是怕丑事败露,才会这么着急杀死本座。”
“你!你——”仙宗长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睚眦欲裂,他这一生高高在上,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光明磊落,却独独不愿提起此事。
知道此事者,不是已经身死道消,就是发了心魔誓,唯有面前之人无法控制,就如同午夜梦回藏在角落中的那点阴影,甩不掉,挥不去,如跗骨之蛆。
“你可看到了,被你亲手种下魔种的弟弟,他在时时刻刻盯着你……”
他眼前一晃,竟在向他走来的少年身后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他一生愧对恐惧之人。
“不、不可能,你已经死了!不可能出现在这!!”男子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提剑疯狂地乱砍,“我才是家族的骄傲,你不过是一个私生子,为什么天赋要比我高?!为什么!明明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当个废物,我便会保你平安,可你偏偏要抢走属于我的殊荣,我只能……我只能把你杀了……”
他又哭又笑,眸中少年的面容一会儿邪厉冰冷,一会儿又变成那张腼腆羞怯的脸,少年真挚地看着他,唤他兄长。
最后,红光模糊了一幅幅画面,他怪异的笑容留在脸上,与碎石一起坠下山崖。
那一双瞪得极大的眼里有怀念、愧疚、释怀,却唯独不见后悔。
楼玉亭半垂着眼睑,手中长剑如同血洗一般,良久,嗤笑一声。
人性本恶,肮脏**,他早就知道的。
银剑从手中脱落,坠进云雾中,他的指腹忽而升起一丝灼感,片刻之间便如同龙卷风般席卷了全身。
楼玉亭掐住指腹,感受到锥心的刺痛,他掀起漆黑的长睫,看向了茫茫群山。
少年遍体鳞伤,暗红血液在他脚下汇成小溪,他的眸光迷蒙一瞬,随后仰面倒了下去,视线中的天空逐渐灰暗。
他给了辛黛那东西,若是她仍保不住性命,等不到他回来,就只能怨自己命薄了。
*
“什么?姑娘你明日便要离开?”李婶搁下筷子,苍老的面容略显焦躁,本就不大的眼睛急得只剩一条缝了。
辛黛点点头,轻声细语道:“今日多谢李婶和大家相救,不过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再叨扰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辛黛总觉得她说完这句话后,桌上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脸上。她紧张起来,回看过去时他们又都在夹菜。
李婶勉强笑了笑,心不在焉道:“好,好。那我明天让松儿去送送辛姑娘。”
松儿是李婶的儿子,天生智力有缺陷,辛黛一下午无论走到哪,都能在角落里瞧见他小山一样的身影。
不过晚膳时辛黛没看见他的身影,桌上只有李婶夫妇和她的大儿子一家在。
她没有询问,李婶倒是主动解释,小儿子因为身体原因向来睡得早,让她不用奇怪。
晚膳过后,李婶甩给大儿媳一记眼神,瘦弱的女人肩膀瑟缩,挺着九个月大的孕肚,立马垂着头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辛姑娘,这些碗筷交给她就行。”李婶眉开眼笑,拽住辛黛伸向桌子的手,“你跟着婶子走,婶子带你去看看住处,要是不满意,婶子再给你收拾。”
辛黛被一双粗糙的手半搂着向外走,她只来得及与瘦弱女子对视一眼。女子面色枯黄,但眼底温柔,依稀可以看出也是个清秀的美人。
李婶对自家人这样严厉,对外人却和颜悦色。
辛黛的违和感越来越强烈,不安的情绪像一根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天色昏暗,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泥泞的院子里充斥着鸡鸭鹅的叫声。
李婶的声音也混在其中。
路过一间柴房时,木门“嘎吱”一声,一个壮实的身影提着裤腰从里面出来,看到紫藤萝襦裙的辛黛,他睁大一双细缝眼,咧着嘴傻笑。
“仙女姐姐,嘿嘿嘿,嫁给我,仙女姐姐……”
辛黛白着脸退后半步,但李婶在这,她也不好意思表现出明显排斥的动作。
李婶看了看她的脸色,立马拉下了脸,做出一副严母的模样,“松儿,怎么还没去睡觉,要是不听话,仙女姐姐就不会喜欢你了。”
“不不。我睡觉,仙女姐姐喜欢我……”杜松急得连连摆手,但由于智力限制,只能说出一些最简单的话来反驳。
他裤腰也不系了,背影笨拙地跑回房间。
辛黛反省自己是不是反应太过了,她的恩人还在面前,她就这么恩将仇报,实在太不该了。
她低眉敛目,软声道歉:“不好意思李婶,让您为难了。”
“没关系,松儿他吃得多个子也高,很多人都怕他哩。不过相处久了,也都知道松儿他是个好孩子。”
李婶正要带着她继续走,辛黛突然发现方才杜松太着急了,房门没有关严,她心中愧疚,便自告奋勇地往柴房走,“李婶,我帮您把房门关严——”
“不用!”谁知李婶大变,手脚灵活地往辛黛身前一拦,像是玩皮影戏一样将她往前带,推到了刚要回房的大儿媳面前,语气严厉地命令道:“秀兰,把辛姑娘送到房间里去。记住,不要说些不该说的吓到她。”
苏秀兰头都快低到胸前,瘦得像一颗小树苗上绑着块巨石,辛黛都怕她走着走着就被石头坠着,一头栽下去。
氛围太冷凝了,辛黛为了缓解紧张,开口道:“秀兰姐姐,方才婶子说的不该说的,是指村子里的传闻吗?”
苏秀兰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头什么话都不说,辛黛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懊悔地蹙起细眉。
等到接近房门时,苏秀兰突然站定,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摇了摇头。
辛黛瞳孔微缩,唇瓣震惊地嗫嚅了下。
苏秀兰神情哀伤地看着她。
被戳到伤心事,肯定是会伤心的。辛黛想了想,从荷包中拿出一个铁盒子,塞到女人手里,斟酌道:“这是药茶,都是我亲手制作的,对嗓子有好处。”
希望它能发挥奇效,让你说出话。
苏秀兰没待多久,外面便响起杜家大儿子骂骂咧咧的声音,让她赶紧回去。
女人的神情一瞬变得恐惧,竟伸手握住了辛黛的手,她力气大得与瘦弱的身体完全不符合。
辛黛吓了一跳,轻声安抚道:“别怕,别怕。不要着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秀兰眸光悲哀,她用力地摇头,几乎把自己当成了拨浪鼓,男人凶恶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的手也颤抖得更加厉害。
在男人靠近门框的一瞬间,苏秀兰松开辛黛的手,瑟缩着双肩跑了出去。
辛黛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耳边似乎还能听见男人不满粗俗的叫骂声。
她的丈夫经常打骂她吗?辛黛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