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黛手腕上一圈红痕,阵阵胀痛,她抱住双膝,不安地蜷缩在角落。
她好像又做错了……
温热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下来,艳红喜服上洇湿一片深色印记。
楼玉亭踏进门框后,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几辈子流过的泪都没辛黛今天流得多,两只眼睛像是泉眼一样,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如果你还不解气,就将他们都剁成碎泥怎么样?”他走过去,腰间的双鱼玉佩映着烛光,莹润透亮。
辛黛一僵,随即摇摇头。
楼玉亭蹙眉,“那你想怎样?”
少女缩成一团的身子动了动,她穿着宽大的喜服,忽然伸出红肿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力气很轻,他稍微一动就能将衣裳抽离出来。
楼玉亭本以为她会说‘想回家’或者是‘跟着他’。
谁知少女抬起可怜兮兮的小脸,睫毛上还凝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带着一丝希冀问:“……你能…抱抱我吗?”
她太害怕了,感觉魂魄都要惶恐不安地脱离躯壳,即使知道面前是位手段残暴的大魔头,她也忍不住想要寻求安慰。
“……”他直挺挺没动,双鱼玉佩垂下的穗子微颤。
辛黛抿了下唇,慢吞吞地收回了手,“没关系……我——”
风声袭过耳畔,宽大的手掌生疏地托住她的后脑,带动她整个身子都向前扑,辛黛轻呼一声,柔软的脸颊贴上他冰凉的衣裳。
她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玉佩的穗子剧烈晃动起来。
虽然这个姿势很别扭,但她感受着脸颊旁压抑的微弱起伏,闷声道:“谢谢你。”
辛黛抓他衣物的手又紧了些,仿佛又回到了每次难过,哥哥温柔安慰她的时候。
她的生活平淡又平凡,日日守着那座大山,跟山中的动物们玩捉迷藏,溪边的蝴蝶、璀璨的日出、鸟雀的鸣叫……她都非常想念。
她垂下眸,敛去眼底的惆怅。
握住她后颈的手又轻又快地捏了下,少年轻嗤一声,讥诮般说:“真是得寸进尺。”
辛黛的脸滚过热意,失控的情绪也如肥皂泡般被捏破,她羞赧地移开了脸,放在她颈上的手也随之离去。
那只手掸了掸被她抓得皱巴巴的衣裳,她的心脏也仿佛被轻轻掸了一下。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上方响起一声轻笑,辛黛偏头遮掩羞意,只露出红得滴血的耳朵。
楼玉亭目光落在她空空的左耳,又伸手掰过女孩的脸,让右耳的碧玉坠子露了出来,“你的耳坠呢?”
女孩抬起湿漉漉的眼,里面又浮现忧色,柔软的脸颊被捏得鼓起,一眼让人想起刚出笼的热烘烘白胖胖的小笼包。
她双手一起上,扯住楼玉亭的手掌和拇指,皱着小脸往后撤,试图让自己脱离桎梏,“秀兰姐姐,我要去找她。”
楼玉亭猝不及防地松开她软嫩的双颊,猛一用力之下,她跌落在床上,胳膊被花生瓜子硌得生疼。
找秀兰姐姐要紧,辛黛忍着痛楚跳下床,双手拎起长得拖地的喜服,小心避过地上的尸体与鲜血出了房门。
银光闪过,一柄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吓得手一松,裙摆滑落到地上。院子里围满了官吏,皆是长剑出鞘,猫盯老鼠般看着她。
“举起手来!”
辛黛梗着脖子呆在原地,听到警告后迟钝地眨了眨眼,然后慢慢地抬起了手。
“你有何罪?”少年站在她身后,垂眸攥住了辛黛的手腕。辛黛扫过众官吏,也不敢乱动,声调带颤:“我没有罪。”
说起来,她是受害人才对。
她的手被按回原处,身后人呼出的气息擦过她的发顶,冷冷道:“那便不需要跟犯人似的举手。”
“可…可……”辛黛欲哭无泪地斜看着横在她脖子上的剑,自楼玉亭出来后,这些官吏们就如临大敌,目光如同冰棱般刺过来,剑锋都快割破她的皮肉了。
“小七,狐妖已经伏法,快放开这位姑娘。”
官吏们自行分离向两侧,迎出一位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他身穿红色官服,脸上绽开欢欣的笑容,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他身后,一个官吏拿着刀,贯穿了一只棕毛狐狸的腹部。
小七收回剑,退了回去,辛黛稍稍松了口气。
“我姓洪,乃此地县丞,接到报案后本官便带人马不停蹄地赶来,看到姑娘没事,本官也就放心了。”
辛黛礼貌笑道:“多谢洪大人。”
洪县令笑容一顿,又道:“这狐妖一直是本官的心头大事,此村傍着狐妖,强抢民女的事情不胜枚举,如今狐妖已被二位除去,不知本官可否昭告民众,以此平息民愤?”
这位县令一直用和蔼的目光看着辛黛,完全忽略她身旁的人,辛黛格外别扭,侧过头用眼神询问楼玉亭。
狐妖是你杀的,你来说。
楼玉亭抱臂而立,侧脸如玉刻,瞥了她一眼,“随你便。”
辛黛眨眨眼,嘴角不自觉上翘,她对洪县令说:“昭告民众自然是极好的,辛苦洪大人了。”
洪大人一听,立马笑呵呵地说:“不辛苦不辛苦。两位可要去府衙歇歇脚?”
辛黛刚要回答,楼玉亭就抓住她的手臂,声调冷淡:“不必了,我们还有事。”
洪大人欣慰地点头,就要带人回去。
“大人请稍等。”辛黛微微蹙眉,睁着圆润的杏眼,期待地问:“请问大人,报案之人可是一位身怀六甲的女子?”
洪大人看向身旁官吏,那人得了眼神,弯腰上前一步,“敢问姑娘,那女子可是不会说话?”
“对。”辛黛眼睛一亮,“她如今身在何处?”
“这……”官吏与洪大人对视一眼,支支吾吾:“还是姑娘亲自去看看吧。”
她的心登时一沉,张了张嘴没问出来,垂下眼沉默地跟了上去。
刚走出两步手腕就被攥住,楼玉亭垂眸看她,“你不跟我走?”
“我想去看一眼秀兰姐姐。”辛黛尝试摆出轻松的笑脸,但没成功,她低头错开视线,轻声道:“你若是不想去,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很快回来。”
楼玉亭果断松开手,方才那幅不满之色也荡然无存,嗤笑道:“本座还有事要办,可没有时间等你。”
辛黛脚步一顿,垂着头往前走,独留少年在满院寒露夜色中盯着她的背影,黑暗中的脸色极度不虞。
*
“苏姑娘刚到府衙就晕了过去,本官命大夫为她医治,谁知她醒来后就拿出一纸血书,字字泣血……本官看她哭得实在可怜,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碧玉耳坠还紧紧握在苏秀兰手中。
辛黛哭得眼睛发红,她看了面容惨白的女人最后一眼后,伸手将白布盖了回去。
不足月出生的婴儿被放在隔壁,仿佛感受到母亲的离去,正号啕大哭,好不可怜。
辛黛鼻子一酸,眼泪滚滚落下。
她的本意是想让秀兰姐姐逃出来,无论脚程多慢,有她做挡箭牌,秀兰姐姐都可以活下去的。
可秀兰姐姐却为了她奔波一夜,精疲力竭而去……
眼泪随着睫毛的颤动落在血书的另一面——
辛姑娘,不用自责。
一年前被拐进杜家时,我便知道死亡才是我的宿命,可腹中胎儿实在无辜,我无法忍心见他丧命,苟延残喘至今日,唯有万分痛苦。
只愿姑娘不问生前事,能为我儿寻一处人家,以解秀兰心中愁虑。
辛黛拭去眼泪,眼圈通红,她抬眼看向洪县令,“洪大人,请问这城中可有靠谱的人家?”
“姑娘可是为苏姑娘的孩儿问的?”
辛黛点头:“秀兰姐姐不想麻烦她的家人,我所行之路遥远危险,都不是孩子的好去处。”
洪县令沉吟道:“那……姑娘看本官如何?”
“本官一生无妻无子,身旁冷清得很,若是有一活泼孩儿伴于左右,想来也很是不错。”
辛黛仔细考量了下,将孩子留在县衙里,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她看了眼窗外,天泛鱼肚白,将要天明。
“如今天气暖和,还是尽快让苏姑娘今早入土为安才好。”
“那便将秀兰姐姐葬于南山吧……”
那里景色优美,距离那片噩梦之地最远,秀兰姐姐定然喜欢。
洪县令慷慨,借了官吏给辛黛,红日将将升起时,新的坟茔矗立,被金光笼罩。
几个帮忙的官吏打了声招呼,就下山去了。
迎着耀日,辛黛一人坐在山崖边,双腿悬空,心情却十分平静。
她以前总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可如今看来,秀兰姐姐大概会认为自己解脱了吧。
她看着面前的万丈悬崖,晃了晃小腿。
“辛黛,本座等了你一夜,你却在这里看日出。”头顶罩下来一片阴影,来人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辛黛释然的笑容僵在脸上,心脏砰砰跳起来,她把大魔头忘在村子里了。
“抱歉抱歉。我方才是在葬秀兰姐姐,才没有去找你的。”她小心地爬起来,脚下碎石坠下山崖。
魔头闻言,忽然熄火,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她:“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辛黛认真回道:“秀兰姐姐很好,我很喜欢她。”
“能让你以命换命的理由,仅此而已?”
辛黛弯唇,眸中始终带着一抹坚定,“这便够了。”
楼玉亭不知想到了什么,觑她一眼,他的目光复杂,令辛黛看不清晰,只模糊地察觉他眼中冷意散去许多。
“听说人死后,若还弥留着某些执念,灵魂便会附身在蝴蝶上,去寻找将死之际所想的最后一个人。”
楼玉亭突然摊开手掌,一只纯白的蝴蝶停在他手心上,辛黛碰了碰蝴蝶的触须后,它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力的雕塑般,陡然扇动双翼,迎着朝阳越飞越远。
楼玉亭暗金的瞳眸垂看着她的侧脸,“若你相信,可以等等。”
直到蝴蝶的身影消失后,辛黛抬起头,黑亮的瞳仁映出他的面孔,嫣然一笑:“那我还是希望秀兰姐姐去见她的父母一面。”
他一愣,随即转开头,嗤笑道:“傻子。”
辛黛抿着讨好的笑,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向忍俊不禁的魔头,“你能原谅我这一次吗?”
魔头幽深的金眸回看她,“好啊,那我们下山如何?”
辛黛杏眸不可思议地瞪圆,怕他反悔,点头如捣蒜,“我们下山,下山。”
她肩膀擦着楼玉亭的手臂就要走过去,谁知少年突然抬臂揽在她身前,手掌虚虚握上她的肩头。
“这里的景色好吗?”他偏过头,凌厉的眼眸垂看她。
辛黛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乖乖道:“……好。”
“那就从这里下山吧。”
楼玉亭转过头,暗金色的眸子映出一轮绚烂的金日,他眼也不眨,手臂揽着她往下一倒,直直坠下了万丈高崖。
“啊啊啊啊啊啊啊——”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辛黛还没反应过来,尖叫声已经从喉间溢了出来。
她双手像是抓救命稻草般,用力搂住了横在身前的胳膊,紧闭的眼角飙出泪水。
“不要把泪抹在我身上。”风声中传来幽幽的一句话。
辛黛:“……”
大魔头什么的,最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