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党连群这个罪名,往通俗了讲就是拉帮结派。zhongqiuzuowen
其实在朝为官,拉帮结派并不算什么,毕竟官场水深,如果有几个人帮扶着,那行事自然会方便很多。而且拉帮结派这词语并不好听,官员们更喜欢称之为“好广结友”。
同一届科举的人在一起吃个饭,同一个家乡的人扎堆聚个会,这怎么能叫拉帮结派呢?这叫做惺惺相惜。
但太子这回被林铮弹劾结党连群,这就不是那么简单的聚会吃饭的事情了。
林铮一向是个稳重保守之人,与彭疏鸿一样,他也是秦厚德最信任的几名官员之一。他能站出来弹劾太子,自然已经是掌握了可靠的证据。
更甚者,这证据或者秦厚德早已经看过。
想到此,谢昭不由觉得后背一凉。
他低头想:这皇家的水,可真是深啊。
林铮沉声念了几人的名字:“正议大夫胡舒,太府少卿贾佳,户部侍郎陈学,还有给事中宋林词、姚玉申,这些人都是上个月太子殿下提拔的年轻官员。”
他微微一笑:“请诸位出列。”
被他念到名字的五人都不由面色一白。
在周边同僚怪异的眼光中,这五人咬牙从队列中站出,垂首站在殿中,一声不吭。
林铮直接询问太子:“敢问太子殿下,您可曾与这几位官员多次聚会,并且相谈甚欢?”
他淡淡道,“城外竹林的浮水亭、松香茶楼的二楼雅间,以及城西的无涯书社,不知您对这些地名是否有印象?”
他所念及的这些地名,俱是太子曾经宴请官员之地。
太子面色一沉:“林大人好本事,倒是对本宫的行程一清二楚。”
林铮笑:“这些地方倒不是臣刺探而来,而是太子容貌出众又衣着光鲜,但凡出现,总会教普通百姓多些印象。”
太子抿唇,不再辩驳。
所以说太子是真的以权谋私了?
百官哗然。
谢昭也没想到往日温文尔雅的太子真的会做这样的事情。
想起在兰因寺里太子的邀请,他不由生出些庆幸的心思来:幸好他小心谨慎,没有去参加过太子的宴会,否则这时候林尚书的弹劾名单里估计也少不了他的一份。
一直沉默坐于上方的秦厚德听了半晌,此刻终于出声:“所以说,林大人所言的确为真,太子的确和这些官员交往过密?”
向来温和有度的太子这一刻也难得有些慌张。
他跪在地上,知道自己这时候再辩解已经无用,只能垂头回答:“儿臣只是在宴会上与这些官员聊了聊,因为欣赏他们的才华,所以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儿臣自认清清白白,绝没要求他们为儿臣办事,请您明察。”
成王哼笑:“是没有要求他们为皇兄办事,还是没来得及让他们为皇兄办事?”
太子冷冷瞥他一眼,不发一言。
秦厚德深深看了一眼太子,问他:“所以林大人所言没错,太子的确是结党连群了?”这话已说出来,朝堂上所有人都把头往下低了几分。
大家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圣上这话已经是给太子定了罪:无论太子究竟是出于欣赏提拔了这些官员,还是为了谋私利,在圣上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圣上认定太子有了私心。
谢昭暗自摇头:在圣上尚且身体康健的时候,一个太子在朝中拉帮结派,这无疑是犯了大忌。
太子早没了一开始的从容镇定,他伏倒在地上磕了个头,低声道:“儿臣知错。”
秦厚德并不理睬他,反而喊:“徐一辛!”
一直老神自在的丞相捏着笏板出来,看起来太子被弹劾一事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仍旧从容淡定:“臣在。”
秦厚德探究地看着他:“太子与诸多年轻官员交往过密,还谋私提携这些人。而且听彭疏鸿的话,冯德麟的死与他似乎也有关系。”
他问:“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太子?“
问丞相如何处置太子?这俩是舅甥关系啊!
许皇后早年病逝,这些年来,若不是徐一辛对太子的看照与培养,说句难听的话,这会儿的太子也不一定是他。朝中人人尽知太子对丞相恭敬有礼,丞相对太子也尽心尽力,在朝中多有扶持。
现在圣上摆明了要治太子的罪,却问与太子最亲厚的丞相该如何处置,其中蕴含的意味简直让其他官员都不由后背一寒。
谢昭倒吸了口气,不知道此刻是太子更难做,还是丞相更难做。
朝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等待丞相的答案。
在一室肃穆中,徐一辛捏着笏板,没有与秦厚德对视,而是低垂头,敛眸道:“依臣之见,太子在监国期间滥用职权,提拔近臣,实属不该。至于冯大人一事,臣倒不认为冯大人的死与太子相关,但是李典的腰牌出现在冯大人遇害之处是也不争的事实。太子没有管教好自己的侍卫,这点无可辩驳。”
停顿半晌,徐一辛面无表情地前倾身子,加重语气:“臣以为,太子现在的首要之事,不是管理政事,而是在家反省自身,正德立身。臣也希望以太子之鉴来让其他官员懂得分寸,踏踏实实地任职。”
咚——
谢昭愣愣间,忽的听到不远处有东西坠地之声响起。
他转过头去,发现是一位秘书丞被惊得没拿稳手中的笏板。竹制的笏板砸到了殿中光洁的地面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引得所有人都不自觉看了过去。
秘书丞面色苍白地捡起笏板,知道自己在此刻发出声响犯了错。生怕圣上怪罪,他直接站出队列,颤颤悠悠地跪在了地上。
谢昭眼睛尖,已经看到了秘书丞额角豆大的汗珠滴落。已经四十多岁的男人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害怕到连请罪的话都哆哆嗦嗦说不出来。
幸好秦厚德无意与他计较。
他顺着刚才徐一辛的话问:“那么丞相觉得,太子在自己府里反省多少日子才好?”
连反省的日子都要丞相来说?
堂堂太子不理政事,在府里反省,这太子当得还有什么滋味,说是圈禁也不过如此。这反省的日子更不好说,长了对太子不利,短了圣上又不会满意。
总而言之,难,这是真的难啊。
在上头那人沉默的注视中,徐一辛闭了闭眼,攥着笏板的手用力到青筋都突起。
可等再睁开眼,他已经又恢复成往日众人敬仰高高在上的一国之相的模样。
他平静道:“——臣以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这下子谢昭都觉得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他心跳如擂鼓,就听上方的秦厚德不咸不淡道:“就按丞相说的来,太子结党营私,滥用职权,且御下不力,暂且于府中自省,时间就定为半年。”
——竟然真的要这么做!
满朝文武都失了声音:半月之前,太子还代理朝事,每日处理天下公文,一副合格的储君模样。谁能想到半月过后,当初意气风发之人却跪于殿上,面对着旨意,只能哑然一笑,苦笑应是?
谢昭与裴邵南遥遥对视一眼,两人俱都看到了对方沉重的神色。
今日这一场大戏实在精彩。
谢昭晚上回去后本想早点休息,只可惜怎么也睡不着。他披着衣服去了宅院中的一处,果然听到了墙对面传来的浅淡悦耳的琴声。
这或许是心有灵犀?
谢昭这样想,一个高兴又恢复本性爬上了树,趴在墙头,朝对面亭子里停止抚琴、抬头望来的傅陵露出个笑来。
他高高兴兴道:“殿下,你也睡不着啊!”
睡不着是什么好事情么,这人怎么这样兴奋。
傅陵失笑,无奈地看着谢昭又熟门熟路地翻墙,越到了自己院子里的那棵靠墙的树上。树枝算粗壮,撑住一个谢昭不是问题,更何况这根树枝也不是第一次承受谢昭的重量。
可傅陵还是起身,缓步来到了树下。
在谢昭惊讶的眼眸中,他朝谢昭伸出右手。过于苍白的肤色在月光下甚至显出几分透明来,傅陵眉眼是难得的温柔。
他轻笑一声,问:“谢大人,我扶你下来?”
谢昭扬眉,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他眉眼弯起,笑:“我信任殿下,殿下不准让我摔了。”
下一刻,双手交握,谢昭从树上跳下。
初秋的夜晚,风已经有些凉。谢昭的外衣刚被风吹得扬起,就有人替他按住,重新替他把要滑落的外衣严严实实地披在身上。
谢昭松开握着傅陵的手,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扬。
傅陵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满天星辰下,笑意从他眼中慢慢地荡漾开来。
他缓声道:“不负所托。”
两人笑闹完,走入亭中。
谢昭坐在傅陵身旁说起了今早发生的事情,他感慨道:“我今天着实有些惊讶,毕竟圣上是太子的生父,而丞相又是太子的舅舅……”
这两个太子最亲近的人,却在朝堂之上轻描淡写地给太子定了罪。而那个所谓的反省,说起来和圈禁也没什么差别。
傅陵听完沉默不语。
半晌后,他叹息:“谢昭,对皇家之人来说,亲情根本不算什么。”
他语气淡然平静,却让谢昭听了心中莫名的有些难过。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傅陵的身份,想起他也是一国皇子,可却在幼年就被生父送来了大峪,当了整整十年的质子。
质子哪有什么好当。
在他来之前,他甚至连个像样的能说话的人都不多。
谢昭低头,闷闷道:“……对不起,殿下。”
他不该提起这个事情的。
“最不用和我说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傅陵哑然一笑,不忍见谢昭因为自己愧疚,他玉白指尖在琴弦上滑动,转移话题:“我弹琴给你听?”
一听到这话,谢昭果然喜上眉梢。
他笑嘻嘻道:“殿下对我真好!”
傅陵抿唇,险些弹错音。
他面上一派冷清,耳后根却悄悄红了:“……你记着就好。”
自从那一日太子被弹劾后,京城中有一段日子里,官员们一下子对所有的聚集活动避之不及,个个蜷缩在家里,有家室的过起了妻子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没家室的官员只能自娱自乐,要么作词要么作画。
一时之间,京城中佳作频出。
在收到了裴邵南的几幅画作之后,谢昭的表现一如既往,冷笑一声,继而把画作卷成卷轴,直接塞到一旁的竹筐里。
如不出意外,这些画作将要和它们的前辈一样要吃上好长一段日子的灰了。
冯德麟一家被害,可是成王还是坚持要给自己的亲舅舅办一场葬礼。
幸好冯德麟在离开京城之前并没有把自己的老宅卖掉,所以这一场丧事自然是在冯宅里进行。
葬礼举行那一日,受成王之邀,谢昭和其他一众朝中官员也来到了冯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