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谢昭与傅陵走得近的原因,何方对待谢昭的态度是一日比一日冷,每次与谢昭相遇时都要重重地哼一声,接着甩袖而去。zuowenbolan
这一日朝会时,何大人把步子往外一迈,气势汹汹道:“禀告圣上,臣有奏本!”
坐在上头的秦厚德一看见这熟面孔,顿时觉得自己的脑壳有点疼。
听人说这何大人看谢昭不顺眼,今天不会是要弹劾谢昭吧?
谢昭自己也以为何方是要弹劾他和傅陵走得太近。
他都做好准备出列回辩了,下一刻却听何方抬高声音,大声道:“臣要弹劾冯大人!”
朝中只有一位大人姓冯,此人便是冯瑞明的生父、户部尚书冯德麟。
谢昭楞在原地,一时摸不着头脑。
——何大人要弹劾冯瑞明那个二世祖的生父?
户部尚书冯德麟身为六部尚书之一,品级为正三品,掌管全国土地、赋税、户籍等事务,可谓是当朝重臣。
更何可冯德麟的亲妹妹乃当朝贵妃,冯德麟身为成王殿下的亲舅舅,在朝中经营已久,势力盘综复杂,一般人还真不会去和他对着干。
不过这个一般人不包括御史台里的御史们。
朝中一片寂静。
谢昭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惊讶的发现周围人的表情都很淡定。何方要弹劾正三品朝廷重臣,这本应是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身为御史大夫的窦舜却波澜不惊地站在前头动也不动。
所有人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平静神情。
就连被弹劾的户部尚书冯德麟本人都很镇静。他不慌不忙地站出队列,垂头不语,也不急着辩驳,沉着至极。
秦厚德一听不是弹劾谢昭,几不可见地舒缓了眉头。
这会儿他看着何方那张苦瓜脸都顺眼多了,沉声问:“何方,你又要弹劾什么?”
又?
听到这个字眼,谢昭看着周围人轻松自在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弹劾人的何方反而是殿中情绪最激烈的人。
他激动地攥着笏板,气愤道:“臣要告冯大人买通吏部官员为其子牟利!”
也不待秦厚德追问,他一股脑全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出来:“冯大人之子冯瑞明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冯大人不好好教导儿子要一心向学,反而倚仗正三品官员的威势,诱威吏部官吏替冯瑞明谋得官位,这如何了得!”
何大人实在是个正直的人,他越说越顺溜,也不顾自己只是个正五品御史中丞,骂起正三品的冯德麟直骂得唾沫直飞,半点没留情。
“再说这冯瑞明一人!此人堪称京城第一纨绔,虽然自小从皇子们跟随太傅学习,可是半分诗书礼仪都没学到,这些年来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当街纵马、调戏民女之事屡见不鲜,当真可恶可恨!”
“冯大人仗着自己身居高位,又有贵妃娘娘和成王殿下的关系在,不但对独子的行为不加以管束,甚至还隐瞒包庇、为虎作伥,如此德行又怎堪为尚书一职?!”
何方深深弯腰,那背影并不伟岸,甚至还有些瘦弱,可是背脊却挺得笔直。
他加强语气,重重道:“请圣上明察!”
何方身为五品御史中丞,官职不大,可是却是百官眼中的熟面孔。
——因为何方实在是太会弹劾了。
他今天弹劾吏部尚书林铮选取官员不当,明天弹劾礼部尚书崔沪举办节日礼仪不到位,后天又弹劾工部尚书手下有人借朝廷工程私吞国库银钱。
就连丞相徐一辛也被他弹劾过结交官员。
这样一个人,不管官员品级高低,但凡给他嗅到了犯错的气味,便会毫不犹豫在朝会上当朝进谏。
是以日子久了,文武百官们的心情也从刚开始的“什么鬼他今天又要弹劾谁”变成了如今的“哦今天轮到冯大人了啊”。
冯德麟也一样,与之前何方弹劾其他官员的罪名比起来,他私通吏部、管子不力的罪名简直称得上小打小闹。
因此他很冷静地躬身道:“臣身为一部尚书,事务繁忙,整日醉心公务,与儿子的相处时间不长,如今也是第一次知道瑞明他居然长成了这般模样,臣今晚回去一定会好好训导一番。”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把管教不力的原因全归结为自己公事多,这理由谁听了都没法多加指责。不仅不能指责,还要心疼冯大人把身心献给朝廷,夸他一句朝廷典范。
谢昭心中想:果然不愧是当了几十年官的老狐狸……高,实在是高。
老狐狸冯德麟先自我告罪一番,接着才不紧不慢地回击。
“只是私通吏部官员一事,这实在是臣冤枉啊。”他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委屈,“臣虽然只有一个儿子,可也做不到托人买官这样的下流事来!更何况,如果臣真的买通官员,那么瑞明如今也该有官职在身,而不是如今整日待在家中。”
冯德麟振振有词:“臣身为正三品官员,要真打定了注意给儿子买个官身,难不成还成不了吗?”
何方已经被这人的无耻震惊在原地。
秦厚德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被气得脸都涨红,大声反驳:“那是因为你没有得逞!”
冯德麟斜眼看他:“何大人这么清楚?您在吏部有眼线?”
何方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答应了那人不要说出他的名讳。
朝中老狐狸不少,很多人当即反应过来,把目光望向了吏部尚书林铮,其中丞相徐一辛的目光最为讥诮。
如果冯德麟真的替儿子买官了,那么肯定要经过吏部走程序,而吏部所有官员的升迁条目,最终都要呈到林铮的案上,由他通过或否决。
这吏部发生的事情,怎么想都和林铮脱不了关系。
周围人目光各异,林铮却恍似不觉,老神自在地握着笏板站在原地,眉头都不动一下,视线只落在面前的地上,似乎对今日的弹劾半分兴趣都没。
因为何方没有充分证据,冯瑞明如今又的确没有官职在身,秦厚德到最后也只能判冯德麟一个教子无方,象征性地罚了半个月俸禄,责令他回去好好教导儿子。
冯德麟当即在朝上发誓会管教儿子,不再让他胡作非为,态度极其端正。
退朝后,谢昭凑到何方身边,自我感觉很好地悄声问:“何大人,您是不是也知道了我和冯瑞明的事情?”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何方弹劾失败还被冯德麟摆了一道,心情不算很好。听闻谢昭的话,他瞥了谢昭一眼,哼哼道:“不过就是弹劾他爹的时候带上他罢了。更何况他要是没犯错,我能逮着他那么一顿骂?”
谢昭听出他言下之意,眼眸弯起,露出一个笑来。
他笑嘻嘻道:“谢昭谢过何大人的爱护之情。”
何方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要蹦起来:“我哪里爱护你了?谢大人说话慎重点!”
说完也不顾谢昭反应,他用力甩了甩袖子,快步离开。
裴邵南走到谢昭身边,和谢昭一起目送何方的背影消失后,才感慨道:“何大人正直清白,脾气又耿直,在朝中颇有威名。”
是啊,连皇帝丞相都能弹劾的人,谁会不怕啊。
谢昭感同身受地点点头:“何大人实在是我等御史的楷模。”
裴邵南和谢昭并肩向外走去,一边压低声音和谢昭说:“虽然这些年来有很多人看何大人不惯,但也没谁敢轻易对他下手——圣上本人似乎非常欣赏何大人。”
何方行得正坐得端,圣上喜欢这样的纯臣并不难以理解。
裴邵南笑:“你今天第一次听何大人弹劾重臣,心里有何感想?”
“有何感想?”
谢昭停住脚步,在原地沉吟片刻。裴邵南原以为他会说向何大人学习之类的话语,却听他回答:“感想就是——身为御史,我好像可以胆子更大一点。”
何大人都弹劾这么多官员了,他这胆子还不够大?
裴邵南哭笑不得:“谢大人现在的胆子就已经很大了。”他扶额,“御史台有一位何大人已经够百官受的了,再来一位谢大人的话,大家恐怕觉都要睡不好。”
谢昭挑眉:“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睡不好觉。”
他睨了裴邵南一眼:“你做亏心事了?”
裴邵南蹙眉:“又画了一副八岁的谢大人的画作算吗?”
谢昭冷笑一声:“这当然算。”
这一日谢大人傍晚从御史台里出来,连家都顾不得回,马不停蹄地赶往了裴府。裴邵南笑吟吟看他把画卷一一打开又一一合上:“没找到?”
谢昭没找到他口中的画作,这才知道自己又被裴邵南戏弄了。
他气呼呼地顺走了裴邵南书房里的两本琴谱:“我今日不能白来!”
裴邵南并不生气,笑眯眯道:“我那边还有几本琴谱,你想要就都拿走好了。”
他想了想,惋惜道:“可惜了这么好的琴谱,居然要落到你这样的人手中。”
谢昭不满:“我这样的人怎么了?”
“没什么。”裴邵南识趣改口,“我是说,能遇见谢大人这样爱乐的人,这几本琴谱也算遇到良人了。”
谢昭被哄得眉开眼笑:“你这话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