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如果到了亡种绝嗣的地步,便要举行大雩,而“暴巫”和“焚巫”是最常见的祭祀手段。
索性这是个弹丸小国,路程不远,片刻之后,官员把他们带到了设在南门的雩祭之地,又将他们一行引见给雩祭官。
雩祭已在进行中,数十个舞雩的巫女围绕着插满龙标旗的祭坛手舞足蹈,皆是头戴鸟面具,身披羽衣大袖,手持白羽,口中亦是念念有词。
偌大的祭祀台中,被簇捧其中的巫女挥舞山禽彩羽,向上苍祈雨。
她的面上同样覆以鸟面具,但与其他女巫有所不同的是,在巫觋中,独她一人穿着六重杂色的羽毛大氅,头戴花草环,在中间的铜盘上舞雩,口念巫语,祈求上天尽早降下甘霖。
雩祭官告知众人,此人就是主祭凤来。
季罂随意问起鸾影是谁,才知鸾影没有前来,而是在祭司宫待命。除非凤来生祭,她才有可能登上祭坛。
一旁的昭炎闭目冥思了片刻,感知到一些细节,睁眼附向季罂的耳边,“女君,巫女身上有沾染到天火的气息和您留下的那缕煞气。”
如此说来,只要跟着巫女便可找到镜子。
季罂了然,心下暗自盘算,低声吩咐他道:“你等在外面应付我的师兄,我去祭司宫探探虚实,片刻就回。”
她攥住红玉姬的衣袖,将人不动声色地引到人后。
红玉姬料知她有夜探祭司宫的打算,不需多问,等到巫觋结束,众女登车,便迅速挽诀,使出一个脱身之法,偕着季罂摇身一晃,再睁眼时已附在两名巫女身上,正随车架返回祭司宫。
供给巫女乘坐的牛车十足简陋,但胜在宽敞,可容纳五六人并肩而坐。巫女们上车后,陆续摘下了鸟面具,露出汗水侵湿的真容。
大旱的酷暑比以往更为恼人,手边没有引风的凉扇,众人只能以手扇风,口中吐出一串串火烧火燎的燥热气息,免不得生出久旱无雨的怨怼,没说上三两句,又将怒火引到鸾影身上。
“凤来日日都来,凭什么她不用。我们在毒日头底下煎熬,她在祭司宫享清凉,真是好命。”
名唤月溶的巫女双目喷火,咬紧着牙关,将手摇酸了也消不掉她的不平和烦意,火气又噌噌噌地往上冒,本就红透的脸蛋一时间烧成了猪肝红。
她脾气实在急躁,车架还未停稳,便推开众女气冲冲地跳下车。
在上车前,季罂和红玉姬并不知道这些人之间还有如此激烈的竞争,亦或是私下长年累月起来亟待爆发的怨恨。
不过这和她们没有关系,两人目的很明朗,就是寻摸着煞气来寻镜子。借着巫女之身跟上,穿过几重庭院,那一缕煞气有了最直观的体现,属于季罂的很浓烈的气息,就在这里。
她们放缓步伐落在人后,在这处供巫女夜宿的庭院张望,唯恐会错过蛛丝马迹。
但这里没有镜子的迹象,那名满面怒容的巫女月溶却扯开大步到了一间屋前,粗鲁地推开门扇。
进去不到一息,里头传出张皇失措的惊叫,众女纷纷提着裙子跑过去,季罂也随之跟上,在众女后面,她看到月溶端着一只空铜盆,未尽的水液正顺着盆沿流淌地面。
她把一盆水泼在了鸾影的床铺,褥子湿答答的,自然不能睡了。
她的举动吓坏了屋里的其他巫女,只有鸾影孤身站在对面,清秀的脸上,素白的裙子也有溅到几滴,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拂去水珠,再俯身扯掉泼湿的床褥。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月溶把巫女们舍不得多用的水全部浪费了。但那又能如何,月溶性格跋扈乖张,行事向来强势,众女敢怒不敢言。
月溶有天大的气憋不了,非要此刻发作,“你也就身形像了凤来几分,论巫语你连微末都不如,谁给你的脸和凤来比肩。”
今晚还要睡觉,鸾影专心打理她的床铺,不发一言。
“谁知道是不是勾搭上雩祭官才挣来替代凤来的名头,要不然就凭你,也能越过我们去。我们这里谁不比你更合适。”
月溶没有听到回应,唱着独角戏在大家面前未免落了面子,她气不过,一把拽住鸾影的胳膊,将人拉扯起来,“怎么不说话,被人拆穿,没脸了是不是?”
“我说话就能打消你对我的成见和羞辱?”鸾影冷笑,倔强昂起下巴。
她的眼珠黑白分明,但像一泉死水,看不见任何情感,“人言可畏,祸从口出,如今是什么势头,你莫要惹祸上身。”
月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也配威胁我。”
她动手要打人,其余巫女才反应过来,上前拉扯和劝阻。
屋里闹成一片,季罂没有立足之地,和红玉姬离开巫女身体,无声无息退到屋外,藏身到隐蔽处。
反正就在这块地方,远也远不到哪去,附近找一找或许会有新发现,两人于是在祭司宫里外寻了一遭,最终还是转回巫女庭院。
停落在房顶,入目的巫祭国泯然无际,沉浸在无月的夜色里,仍被滔天热浪严丝合缝地包裹,挤压到不肯施舍半分清凉。
白昼的毒日又将大地撕出了更多狰狞的伤口,遑论播种的庄稼,连劲韧的野草亦逃不过旱火的烧灼摧毁,奄奄一息直至凋残死亡。
季罂的眼底是浓到抹不开的黑,她看不见细节处的惊心动魄,但低头望见半树的焦叶。
一抹白裙在地上翩跹,飞摆的裙角带起堆砌的枯叶,忘情起舞的女子完全投入到她的世界里,尽情舒展四肢,扬起优美的玉颈,庄重地向天低吟巫语。
她的白裙似一轮满月,倾洒人间,无声照亮这晦暗的一隅。被银霜素练缠裹住的分明是一具血肉之躯,但在朦胧间,仿佛看到一只青鸾起舞弄影。
季罂听不懂人族和天神对话的巫语,但不妨碍她觉得好看,“她比那个凤来更适合担任人神的使者。”
红玉姬不置可否,她凝眉道:“她的身上没有天火的痕迹。”
这确实是很奇怪,昭炎察觉到了煞气,她和红玉姬逗有所感应,但为什么始终不见镜子的踪影?
“急什么,它就在这里。不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某个人的身上。”季罂还是笃信自己的直觉。
红玉姬没有回应,她和季罂跃下屋顶,几个起落之后,离开了祭司宫。
这晚她们一行人因为相柳宜的关系,和其他混元宫弟子一齐被迎入馆舍里歇息。
白天有昭炎作为周旋,相柳宜未曾过问起季罂的去向,但对她的安危尤其上心。
他就此事想了整夜,天没亮就找到季罂,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她。他会把这里的事安排妥帖,然后和她同去找寻无间镜。
季罂想说不必了,她可以自己解决问题,昨天那名雩祭官忽然慌张地跑进来,打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雩祭官擦着汗说:“仙师不好了,大凶之兆。”
他口中的大凶,是主祭凤来突然染了疫病。
巫女比普通百姓多了几分通天的神力,但终究还是凡胎,因此所有的巫女都被保护得很好,没有接近过疫病区域。
但不知道凤来是怎么染病的,反正就头痛腹痛,下不来床。
没有了主祭,就中断了与神的对话,也就失去了向上天求救的信号。
雩祭官的意思是让鸾影去。
虽然她还没有担任过主祭,但她掌握的巫语遭到了凤来的忌惮。
鸾影一直被称小凤来,就好像她是凤来的影子。
对凤来来说,是如芒在背的存在,对鸾影而言,也不见得是对她能力的肯定。
人的心很复杂,没有谁愿意活成别人的影子。
巫女们好像深谙人族的嫉妒心,笃定是鸾影为了取代凤来使出的阴损手段。
但是凤来已经染病不起,鸾影是主祭的不二人选,无人能够撼动。
巫女们无力改变这项决定,心中的不满被无限放大。她们就算不能取而代之,也只尊凤来为唯一的主祭。
月溶的嫉妒心尤胜,她在任何时候都是直接表现对鸾影的敌视,那些羞辱人的话张口就来。
“我替她去,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需要。你不用怀疑我有何企图,对我而言,死亡才是使命。”
鸾影已经心如枯井,月溶的恶口仅是她修行路上的浮尘,她不会去在意,也就不能在她心上起波澜。
但月溶不这么想,“你心里怎么盘算的你最清楚,何必装腔作势。”
鸾影偏过头,静静地看向她。
月溶不期然与她的目光迎上,心里突了一下。她的眼珠太过深黑,黑到照不出自己的倒影,简直不像人有的眼睛。
“随你们怎么想。”
鸾影不屑于与她争辩,严整地穿好主祭服饰,捧上鸟面具步出房间。
她的态度未免太看不起人,月溶被搞得邪火乱窜,“非得给她一个教训不可。”
其他巫女也多是不满鸾影,便问:“你有什么主意?”
月溶想到祭祀中的焚巫,目中划过狠意,“我想到一个办法,你们附耳过来。”
她招了招手,众女会意,便都围过去听她的吩咐。
因为有鸾影替代凤来登上祭坛,这天晌午的雩祭并没有耽误,巫女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乘着车,从祭司宫出发,来到祭坛。
祭坛的底座是方形,主坛是圆状,作天圆地方之意。它拔地而起,足有数丈之高,放目望去,可见地上的芸芸众生。
在它的东南西北八个方位还各插了龙标旗和鸟羽,正中间架起一只硕大的铜盘,主祭通常站在上面舞雩,接受天语。
祭坛是神圣而庄严的地方,只有巫士们可以上去,其余官员和百姓只能站在祭坛之下观祭。但以底下的视角,足够看到舞雩的全过程。
祈雨仪式即将举行,龙标旗升起来,宽袖阔衣的巫女们次第踏上石梯,簇拥着主祭鸾影走进祭坛。
热风火浪中,衣上的翎羽拂拂飞舞,饰佩的玉石碰撞脆鸣,舞动间,祭坛下能看到向天仰颈低吟的鸾影。
她立足铜盘中,拂动着手中翎羽,闭目轻语,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全然不见一副副鸟面具默默相看,同时张开宽大的袖子。袖子的内侧竟都贴着铜镜,无数面铜镜同时迎向了炽灼的天光,将炎日之火全部汇聚在中心。
本就灼热的铜盘霎时间滚烫如火,鸾影终于有所察觉,但祭祀不停,她无法离开铜盘,只能蹙着眉,忍着痛继续。
终于,身上翎羽燃了起来,祭服也被一点点引燃,她的皮肤被火舌舔舐烧灼,她的脖颈暴出青筋,痛到极致,她的喉咙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
刹那间,她的身体发生了诡异的畸变,丝丝缕缕的细碎金芒从她的七窍,她的肌肤缓慢渗出,洒落铜盘,向四周蔓延,流向了干渴的大地。
随着金芒渗出的,还有一缕污浊的煞气,它缠缚着鸾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