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叔房间有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天还没黑六子就把它搬出来放在院子里看。
六子今天帮了一天忙,用他自己的话说,累的胳膊细了一圈,义叔为感谢他,把过年珍藏的腊肉都取出来了。
六子缠着要喝酒,钟意秋到这里第一晚就被喝倒了,实在太丢人,说什么也不喝了。
“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我听说了,你跟袁主任都喝了,不跟我喝,难道因为我不是当官的?”六子是个自来熟性格,一天时间就跟钟意秋混熟了,勾肩搭背的说。
他没有钟意秋高,搭人家肩膀像是在被钟意秋救死扶伤。
“少喝点吧,今天的酒没有上次的度数高。”义叔跟着劝。
钟意秋只喝了两口,惊讶的发现六子眼睛已经直了,吃饭前他大马金刀的倒酒劝酒,一副海量的样子,钟意秋还怕自己今晚跑不掉。
“他呀,就是半杯的量。”义叔侧过身偷偷的说。
六子虽然有点晕,耳朵却贼灵,“谁半杯了,我今天就是见到钟老师太高兴,喝猛了!”
说着又要去伸手揽钟意秋,王文俊坐在他俩中间被他烦的不行,站起来跟钟意秋换了位置。
“叫钟老师不好听,你家里都叫你啥?”六子一只手杵在桌子上问。
“你叫我意秋吧。”
“意秋?哪个意,义叔的义?”六子把筷子啪的一声拍桌子上,惊叹到,“这么说你俩还是同辈啊!”
钟意秋笑了,他挺喜欢六子,又热心又好玩,耐心解释,“是意思的意,我是秋天生的,所以叫意秋。”
“大文盲!”王文俊换到了六子对面,笑着踢他。
六子哐哐两下把他腿踢开,强烈不满,“谁是文盲,我小学念完了!”
接着又问钟意秋,“意秋意秋的不好喊,你妈喊你啥啊?”
钟意秋有点犹豫,小名太幼稚了,在家也只有他妈还在叫,他不想告诉别人。
但是六子趴在桌子上,脸枕在手上,转着一双圆眼笑盈盈的盯着他看,他就脱口而出了,“我妈叫我秋儿。”
“秋儿,这个好,以后我就叫你秋儿了,听起来像个女孩。”六子直起腰,吃了口菜又补了一句,“长的也像个女孩。”
钟意秋:“......”
肖鸣夜回来时只剩钟意秋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电视,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竟然是在放动画片,一只猫张牙舞爪的追一只小老鼠。
肖鸣夜插着兜走过去,健壮的身体往他前面一站,把电视全给挡住。
钟意秋正看的起劲儿,肖鸣夜进来时他就看见了,只是舍不得分心打招呼,这人却还专门挡在电视前面。
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钟意秋不理他,伸长脖子歪着身子从旁边继续看电视。
没到达预期效果,肖鸣夜又向前走了半步,弯下腰凑近钟意秋,低声叫了俩字——秋儿。
他声音本就低沉,说这两个字时又似是呢喃般的半吐半含,一半还在唇齿间流转,另一半已经到了对方的耳窝里徜徉。
钟意秋仿佛觉得他额头差点抵住自己的了,秋儿两个字像是一条湿滑粘腻的软体动物,蜿蜒寻回的钻进了耳朵里,麻的他鸡皮疙瘩瞬间就起来一身。
他被惊的弹跳起来,起的太猛,肖鸣夜还没收回自己身体,两个脑门砰的磕在一起。
钟意秋感觉像撞在了大石头上,脑袋闷痛,趔趄一大步才站稳,气急败坏的正想张口质问他——发什么疯。
电光火石之间,他理科生的逻辑思维能力突然发挥作用,关键时刻抓住一个救命的绳索,悠了一圈回到了原位。
-------他叫我“秋儿”,肯定是在路上遇见六子了,再看肖鸣夜被撞了脑门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双手插兜挺拔的站着两步外,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绝对是有事!
------是不是六子告诉他我说他二的事儿?不然也不会这个表情?六子这个大嘴巴,答应的好好的不跟肖鸣夜说的!
肖鸣夜气定神闲的站着,短寸头更显五官刀刻般硬朗,一米九几的身高,肩宽腿长,脊背挺拔,即使这样闲散的站着,也是气势凌人。
钟意秋有点心虚,从下往上的瞄了一眼,向前蹭了两步。
肖鸣夜扯起嘴角冷笑了一下,看他的表情是反应过来了。
错就错在他竟然相信六子,还“千万别告诉别人是他说的”,这事儿不就只有他俩人知道吗,还能有谁说!
肖鸣夜换了个姿势,等着这小子解释。
“那个,那个什么......”钟意秋终于蹭到了跟前,“我等你很久了,义叔说你房间里有二年级数学旧教材,我想看看......”
钟意秋一本正经的扯淡。
肖鸣夜眯起眼危险的盯着他。
“你俩干啥子,拜天地呢?”王文俊和义叔一起进来,估计刚才在门口看见了。
他光着瘦削的上身,衣服搭在肩膀上,手叉腰贱兮兮的说,“肖二哥就是肖二哥,原来只看得上城里人啊!”
钟意秋听他说些不着调的话,脸憋的通红,也想学上午在镇政府时肖鸣夜骂张二瓦那样骂一句,既有气势又解气。
可他没有骂过脏话,嘴唇翕动了几下,说不出口。
“滚蛋!”肖鸣夜说了一句,转身就进屋了。
钟意秋舒了口气,幸亏他骂出来了,不然要把自己憋死。
晚上睡觉前,钟意秋才想起来忘记借书了,今天已经拿到这学期的新教材,但去年旧的教材有之前老师的批注和备课笔记,更好学习。
他推开门出来,旁边肖鸣夜房间关着灯,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轻轻敲门。
敲了几下没有回应,钟意秋想这家伙不会因为自己说他二的事儿生气了吧?
“他去河里洗澡去了,你等一会。”义叔从菜园的小门出来说。
学校前面是郑家庄的田地,郑家庄旁边有个小河,不算大,水比较深又很干净,他们夏天都是去那里洗澡。
刚才吃完饭,义叔和王文俊叫他一起去洗,他没去,一是因为不会游泳不敢去,二是因为动画片太好看了......
只好偷偷在菜园洗,怕中途有人进来,像打仗一样耳听六路,眼盯八方。
钟意秋怕他回来自己错过了,等一下还要再敲门,索性搬出小板凳坐在门口等。
肖鸣夜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啪啪啪的声音,从门口转身进来,看见钟意秋光着两条小腿,拧眉手忙脚乱的赶蚊子。
近乎满月的月光铺满了整个院子,像是投在了平静的湖面。
肖鸣夜第一次见他穿短裤,清冷的月光折射出两条光洁瘦削的长腿,肖鸣夜不合时宜的想,钟意秋其实挺高的。
“你回来了,快帮我找书,蚊子咬死我了。”钟意秋站起来跺脚。
肖鸣夜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对自己态度变了,前几天还你好,谢谢的,说话客气又克制,现在越来越不礼貌了。
找了书出来,钟意秋转身就要回屋。
“你就没什么和我说的?”肖鸣夜问。
钟意秋转头看他,肖鸣夜洗澡换了件背心,露着肌肉结实的手臂和肩膀,黑色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像勇猛的武士。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是二哥,却还要叫二哥?”钟意秋诚恳的说,看肖鸣夜没反应,他挠了挠手臂求知欲强烈,“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你能不能和我说说?”
“回去学习吧。”肖鸣夜沉默了一会儿说。
回到房间钟意秋还有点恍惚,他刚才是不是叹了口气。
接下来两天,钟意秋啥也不干专心学习二年级数学教材,找义叔求教怎么备课,怎样讲课,临时抱了几天佛脚。
义叔教美术,能教给他的也有限,他带了书去找王文俊,王文俊说自己教语文的不知道数学怎么教。
他只能自己琢磨,在义叔那里囫囵吞枣看了几本师范专业教材,自我感觉差不多能先应付初期,其他只能在工作中再摸索总结。
9月1号开学那天,钟意秋早早就起来了。自告奋勇的要帮做饭的肖鸣夜烧火,肖鸣夜也不阻止他。
他挺高兴,结果没到5分钟就被烟熏了出来,为了第一次见学生精心梳洗的脸也变成了关公,赶忙又洗头洗脸。
农村学校,开学第一天就是简单的报名、换教室、认老师,剩下的时间打扫校园卫生。
钟意秋7点多就坐进办公室里,老师们陆陆续续进来,有跟他打招呼的,也有当没看见他的,更多是用各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他。
学生们已经在外面沸腾了,小小的校园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孩子,放羊一样到处乱跑。
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也不存在分班,每个年级教室也都是固定的,该上几年级了,孩子们会自动去到教室,不用老师分配安排。
办公室门口挂着钟,义叔出去拉绳子打铃,没到五分钟,一群群小羊就按照大小不一,各自进自己的圈里。
李宏飞坐在办公室靠门口的位置,铃声响后他走过来叫钟意秋跟他一起去教室。
钟意秋跟他出去,走过四年级和三年级走廊的拐角处,心开始砰砰的跳起来。
他准备这么多天,又在办公室深呼吸了无数次才平静下来,在这一刻都消失殆尽了。
“紧张吗?要不要准备一下?”李宏飞在教室走廊停下来问他。
教室里集市一样乱糟糟的声音,让他心跳的更快。
钟意秋感激的看他,就差跟他拥抱了,他刚才就一直想叫住李宏飞。
能不能停一下?好让自己喘口气,却又不好意思,怕耽误时间。
“没事,你就当自己是学生,去上课的。”李宏飞抿着俩小酒窝,笑着说。
钟意秋深吸一口气,像是上刑场似的,声音却很淡定,“走吧!”
李宏飞走在前面,钟意秋在门口站定,等他介绍过自己再进去。
他听见李宏飞拍了拍手,教室安静下来。
“同学们好,恭喜你们上二年级了。”李宏飞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我是你们二年级的班主任,李宏飞。”
钟意秋能看见半块讲台区域,李宏飞转身在黑板上写了自己名字,还贴心的标注了拼音。
“接下来呢,我要给大家介绍你们的数学老师——”李宏飞转身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接着说,“暑假时有些同学已经听说了,我们学校新来了一位大学生......”
钟意秋着急,心想他怎么还卖起了关子?赶紧的吧!
李宏飞故意沉默几秒钟吊大家胃口,又接着说,“你们很幸运,这位大学生老师分到了我们班,教你们数学!”
下面像点燃的柴火“哄”的一声燃烧起来,叽叽喳喳讨论的、高兴起哄的、拍桌子的,乱成一片。
李宏飞拍了拍手,“好了,安静!下面我们鼓掌欢迎新来的钟老师!”
啪啪啪啪,教室里响起来热烈的掌声。
钟意秋擦了擦脸上的汗,深深呼出一口气,挺胸走进了教室。
站在李宏飞旁边,他尽力弯起嘴角让自己保持微笑,抬头看向下面准备问好。
五十几双童稚纯洁的眼睛,新奇又激动的盯着他。
钟意秋刚张开嘴,一下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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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