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日间在漪兰殿绞尽脑汁做膳食的缘故,政君头一歪在枕上,睡意便似夏日的乌云般聚拢而来,却总留着丝小缝似的,有一线光亮照进这肌理稠密的黑甜乡。
梦中似乎回到了那年冬天,哥哥王凤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带她到郊外的山林里去捕野鸡。躲在一棵树后吹了许久冷风,迷迷糊糊间听见哥哥欢呼一声去陷阱里取猎物。自己也顾不得僵硬的手脚,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才发现陷阱中并没有野鸡,只有一条骨瘦如柴的小狐狸。灰色毛皮干枯地竖着,爪子尖尖,一双乌黑眼睛圆溜溜地打着转,似乎全是泪意。定睛一看,小狐狸的脸居然变成了一张看不分明的人脸!
政君一个激灵惊醒,见是冯媛在眼前摇头晃脑的,便想撑着起来掐她软肋,却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这才发觉眼饧口涩,浑身冰冷,四肢都使不上劲儿。
冯媛唬了一跳,忙将众人一并叫来围在政君床前。傅瑶也已从漪兰殿放了回来,伸手试了试她额头,柔声道:“没什么大事,应当是夜间吹了冷风,着了风寒。熬些滚热的柴胡汤灌下去,发了汗就好。”
冯媛满脸忧色地皱着鼻子,拿个碎花软枕垫在背后扶政君舒服地靠好,“我就是觉着奇怪呢,平时阁子里起得最早的人居然在这么重要的日子赖床,原是发热了。说来也都怪我,让你去捡风筝碰上了那个神神道道的张婕妤,一连几日那么晚才放你回来……”
政君还惦记昨晚的梦,身上觉得重,头脑昏昏沉沉,心倒登时轻松了不少。庆幸这场病来得及时,可以几日不用看到张婕妤。接过傅瑶递上的热茶慢啜一口,轻叹:“这么好的日子的确可惜,七夕宫宴怕是去不得了。”
冯媛双眸忽闪忽闪,将头微偏过去,一副讳莫如深的古怪神情。政君心下疑惑,问道:“你怎么了?又摘错了什么花还是弄断了风筝?”
话音未落,沅菀捧了一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个扣着盖子的双耳镂空的云雷纹陶碗,阁子里众人即刻以眼神示意一溜地站好,齐齐敛衽拱手,脆声道:“恭贺寿星芳诞!”
陶碗端到近前,揭开盖子,碗中的寿面细如发丝,乳白的骨汤上面漂着嫩绿的香菜与葱花。昭君道:“据说老寿星彭祖能活八百岁乃是因为脸长的缘故。脸即面也,面长方能长寿!”
政君惊喜交集,声音似哽在喉咙里,呆呆地忘了说个“谢”字。阁子里每个人虽然秉性各异,平日也有三两回言语不和,但能在生辰这日想着让自己开心,确是出乎意料。先前一直觉得脑中有根弦紧绷着扯得头痛,如今竟似有股细细的暖流,伴着香滑爽口的面条和鲜浓的骨汤,化开数日来冰封的苦涩心田,暖洋洋地直溢到嘴边。
冯媛笑嘻嘻地上前拉了她的手说:“政君,你的生辰真是巧,每年都有千家万户同你一道庆祝呢。”沅菀在一旁补充笑言:“先别言谢,除了昭君不去能留着照顾姐姐,待会儿我们可全要去椒房殿参加宫宴。姐姐的生辰咱们也不能置办什么,安心把自己身子养好才是。”
政君侧头看向曙光中一袭青色衣裙长身玉立的昭君,报以粲然一笑。
夜空甚是明朗,如一块上好的墨玉。窗外虫鸣阵阵,屋内荧烛清辉。
政君恍惚中睁开眼,听见竹案前的昭君在轻念:“始计、作战、谋攻、军形、兵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一沓竹简被卷起,塞入木架。
政君摸了摸额头,烧已经退了,只见天已全黑,不知什么时辰,掀开湖绿帐子就要下床。
昭君听见响动,忙过来照料,口中道:“时辰尚早,何不再睡会儿?”政君笑了笑,“睡了这么久,肚子有些饿了。”昭君忙说:“晚饭都给你预备下了,清淡地吃一些。”
一碗白粥,一叠腌制小菜,盛在素色器皿中,在烛火中晕出一点柔和的光泽,一如此时简单的幸福。昭君在政君对面坐了,双手托腮看着政君埋头吃东西。
政君吃完,舔舔干涩的嘴唇,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又问昭君方才在读什么书。
昭君薄唇轻抿,“《孙子兵法》十三策。”政君闻言大惊,结结巴巴地叹道:“你,难道是打算以后去做女将军吗?!”昭君一笑置之,“不过是长日无聊,打发时间罢了。纸上谈兵的赵括都做不到,还做什么女将军?”
政君知她自视颇高,素日里与略通诗书的傅瑶最要好,正能趁眼下这个机会与她多接触。便将多日来埋于心中的疑惑说出来,随口一问:“妹妹不喜宫中生活,当初又为何入宫呢?”
昭君本在随手把玩着一只小瓷杯,闻言不由得手中一顿。政君见状,心中已料到七八分,试探着问道:“莫非入宫本不是妹妹所愿?或是有人相逼?”
半晌,昭君方松开手中紧握的小杯,语气平静如水,星眸中却神色冷然,“若不是秭归县令那个狗官,我又何至与亲人分离?荣华富贵,于我何曾及得上山水田园间的怡然自乐?”
“不过,说来也得感谢他,永巷之中看似波澜迭起,若要置身事外也并不难。如此我便只当找了个清净地界躲起来,闲暇时捧几册书卷,做两件女红,也免得看见那些俗物。”
昭君双眸笼上了一层雾气,似乎正是草长莺飞四月天,自己与女伴坐在暖风熏人的梨树下斗草,一树繁花压雪白,春风轻动绿罗裙。挑担的脚夫总会向路过的异乡人骄傲地宣称:“那是嫱儿,咱秭归最美的姑娘!谁要娶到她,那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荷锄归来的小伙子坐在田埂上,一直看到日薄西山,才有健硕的大娘追出来提着他的耳朵往家走,边走边骂:“好你个臭小子!又拿嫱儿做你偷懒的借口了不是?”垂髫稚童在她回家的路上围着她拍手唱道:“三月里开个什么花?三月里开个桃杏花,桃杏开花红洼洼,小姐姐脸蛋赛桃花!”
而进入永巷,不论从前如何,如今都可以在这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不必担心为盛名所累,不必担心被登徒子所扰。卸去秭归第一美女的桂冠,方能放开手脚地做真正的自己。世事残酷,但转念一想,也未尝不是一种慈悲。
政君陪骂了几声贪官,兀自呷了口热茶,念道:“想来妹妹在家乡必定是爹娘的心头至宝,不像我,虽有家人,来来去去都没什么牵挂,也从来不会被人牵挂。”
昭君从回忆中转过来,几分惊讶地盯着她,“没人牵挂?……姐姐的家人呢?”
政君摇头浅笑,果然是不食人间烟火、不谙人世百态的蜜糖人儿,把自己拥有的幸福看得顺理成章,想当然地推己及人了。“家中姨娘众多,母亲因为与姨娘不和,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休了,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明明是说自己的亲身经历,政君的口吻却疏离淡漠得像个只是在转述别人故事的旁观者,或许诚如世人所言,无论当时多椎心泣血的痛楚,时间都能让它愈合,只余那么一道温热的疤。昭君轻轻叹了一声,抚过腰间的柳叶剑,脸色透出异样的苍白来,“生离、死别,怕是人世间最令人叹惋的两样痛苦。有时候我倒是真心羡慕阿媛,整日都笑嘻嘻的。”
话音未落,冯媛已凑到两人耳边嚷嚷:“说我什么呢?两个人都一副愁思满怀的样子。这秋天还没到呢!”
政君转过身笑道:“这么快就回了?没多陪陪你的陈大哥啊?”
冯媛到自己床铺边取了饼饵盒坐到政君身边,一手拿了块杏仁酥酪,一手敲打着酸胀的小腿肚,像一株蔫了的植物,直叹气道:“别提了别提了,我之前还以为可以见到君上,结果隔着重重人影,连君上的靴子都没看到。觐见礼节分外繁琐,跪得我腿都酸了。每道菜又都只许动三口……”说到一半又伸手去试政君额头的温度,满嘴嘟囔着说:“还有点烧,快去床上歪着。”
昭君推门探了探身子,问道:“怎么没见阿瑶与沅菀一道回来?”
冯媛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她二人怎么回事?宴席散后就没见人影。你们这回可别光拿我打趣了,等她们回来,可要严刑拷问一番,是不是私会什么赵大哥、李大哥去了?”
政君支起竹窗向外瞥了一眼,“不妨事,对面婷芳阁现在还黑灯瞎火的,一个都没回来。”
冯媛塞了一些甜点,满足地咂着嘴说:“今日有件趣事,虽没见着君上,但见着了太子。”
皇太子刘奭,据说名讳是孝昭皇帝给起的,未央为奭,不过那时今上还只是个闲散的宗室子弟。政君兴趣盎然地凑上前挑逗:“那,你觉得太子如何呀?”
冯媛侧头想了一会,神采飞扬地说:“他的脸像芙蓉玉露糕一样白净,嘴唇像新磨的豆腐一样温软。眼睛就像我们上党的紫葡萄冻子,酸凉酸凉的,想让人抿上一口……”
昭君险些被嘴里含着的茶呛到,政君没好气地轻拧了一把冯媛的嘴,嗔道:“太子若真是如你所说的,那我真是想想都觉得骨头发麻呢。”
冯媛嘿嘿一笑,粉颊上露出两个甜甜梨涡,“其实,我们三个都只是在合欢殿外远远地看见太子而已。他身边有个极美丽的女人,听阿瑶说是司马良娣,不知为何突然扭伤了脚。太子便命随行仕宦都停下,蹲下身给那位良娣仔细地查看伤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他一点避讳的样子都没有,把司马良娣的腿当做珍宝一样看待,生怕那面如金纸的良娣不小心就被风吹散。你们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阳光熨帖着他身上的玄黑罗纱,似有一地的浮光碎金,衬得手指都如半透明的水晶。他半仰着头,真是面如美玉、目如朗星,眼神中流露的全是温柔。合欢殿的院墙内有一株合欢的巨大树冠探出来,微风动处,零星的浅红色花瓣像细雨一样飘落在他绸缎般的黑发上,轻柔地一如他看司马良娣的眼神。入宫前我一贯不信帝王之爱,即使像李夫人那样倾国倾城,临终前还要以帕覆面,生怕孝武皇帝就此忘了她的如花容颜。可是看到太子,那么一瞬间,我真心相信帝王也不是薄情寡恩的,他们环顾天下,发现都是敬畏地仰望他的人,自己难道不会索然无味吗?难道不希望能有一人执手共看河山吗?可惜终其一生,都未必会遇到那个值得他倾心相待的并肩的人而已。”
昭君云淡风轻地挥了挥袖笑过,政君忽地想起张婕妤的一丝白发,只在心中叹道:君王之心,变幻莫测。宠爱宠爱,不过是宠而不爱。花月正浓之时,自然事事落在眼里都是好的。一朝红颜开败,也不知当初的海誓山盟还剩几分。
傅瑶回来的时候,听见政君几个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从前在家时七夕斗巧的陈年旧事,似乎颇为兴致盎然。她绣工一向极好,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与众人搭腔,只是淡淡打了个招呼,便脱下身上罩着的斗篷,随手叠了几下放在床上,径直拿了木桶走到中庭打水去了。
还是冯媛眼尖,早留意到那件斗篷远比女子身形宽大。她向政君挤眉弄眼一番,示意她们噤声,随后蹑手蹑脚走上前。中庭里傅瑶正从井里把一桶水提上来,哗啦哗啦的清脆水声恍如满庭清辉,丝毫没有留意到屋里同伴的小动作。冯媛大着胆子一把抓起斗篷抛给政君,口中笑喊道:“证据确凿,阿瑶果然有心上人!等她回来必定要逼供一番!”
政君见那深色斗篷的样式极为朴素,面料却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起的双绉,丝绸中最是致密轻薄,何况往日里并没有听傅瑶提起她在宫中还有熟识的显贵,心下顿感意外,却瞧着昭君故作神秘地说:“能穿这种料子的男人非富即贵,阿瑶不会是碰上了太子吧?”
冯媛一听,急得直跳。昭君闻言也逗冯媛道:“好个阿瑶,居然连我都没有透露半个字,一会儿得要亲口问问她太子的脸像不像芙蓉糕!”
冯媛又羞又恼,直嚷道:“你们两个怎么又将帽子反扣到我头上来了!”
几人正闹成一团,却蓦然听到院中有人凄厉地尖叫出声。阁子里的人闻声纷纷跑出来,却见一直未归的沅菀肚子一人站在门外,双手捂着嘴,脸色煞白,浑身战栗,额间渗着细密的汗珠。傅瑶的右手僵硬虚无地伸在半空中还未收回,形容甚是古怪。政君迎上前连哄带骗地将受了惊吓的沅菀搀回,冯媛神色微妙地打量了傅瑶一眼,傅瑶忙摆手解释道:“我刚才打水回来看见沅菀立在中庭,本意只是想……”昭君挽了傅瑶的胳膊,宽慰道:“阿瑶不必多心,难道我们连你都信不过吗?快进屋!”
昭君遥看了一眼寒星如霜的西天角,看来又要一夜不眠,还是再煮上一壶浓茶吧。
沅菀啜了几口酽茶,先时呆滞的眼神渐渐回转过来,带着惊惧与无助看向政君,政君用双手握住沅菀冰凉的手,关切地问:“到底怎么了?遇上伤心事,说出来就好了。”
沅菀断断续续地抽噎道:“黄……黄良人沐浴的池水中被下了药,她……她被抬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她露出的一截小腿……烂得……烂得辨不出人形!”
“黄良人?!”众人脸色骤变,脊背上的凉意逼得肌肤上泛起一层疙瘩,似乎不敢相信那个一月前飞上枝头做凤凰、白天宫宴上还得君上夸奖的明艳少女此刻已是黄土冢中的阴森白骨,也不愿相信鸳鸯殿温润甘冽的珍珠温泉竟然成了将她送入黄泉的罪恶之源,更无法相信有人会在牛郎织女相聚的七夕良夜中干下如此丑陋肮脏的勾当。
此时曙色未开,即使永巷中真的出了此等大事,也要等到破晓才会传到各宫。那如墨般浓稠的无孔不入的黑夜,厚重的衣裘下究竟掩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宫闱秘闻?
傅瑶的声音幽冷,显然也是被吓得不轻,“那你好端端的,为何会去鸳鸯殿?”
众人方才正觉得漏了点什么,经傅瑶一提示,纷纷看向沅菀。沅菀面对众人质疑的眼神,眸中的恐惧越来越浓,打颤的牙齿将唇瓣咬得沁出了细细的血丝,双肩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政君见状,忙将沅菀埋入她怀中轻拍抚慰,“沅菀必定受了惊,大家现在就让她好好歇会儿。明儿个等她有了力气,愿意说,大家再问也不迟。”
傅瑶不满地轻声抱怨,“方才的情形都把我吓了个半死。这种事若是不说清楚,让大家怎么相信你与黄良人中毒一事毫无关联?”声音虽不高,语气却是不依不饶。
沅菀猛地抬起头,盈盈杏花眼中满是泪水。“阿瑶……”政君微带埋怨地看向话锋中咄咄逼人的傅瑶,竟觉得平日那张温软娇俏的脸分外刻薄刺眼。从前阁子里一人有难,姐妹间自然而然地信任扶持照应。为何今日一反常态,倒似有内斗之势?
“我……我在宴席散后,本想马上打道回琼芳阁。可半路上经过鸳鸯殿,正好看见黄良人带着一行侍女前去沐浴,便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躲在殿外的一处灌木后等了很久,竟没能等到她活着出来……”沅菀声如蚊吶,说到最后恍如没了气息。
冯媛冷眼看着沅菀,又瞥了一眼傅瑶,气极而笑,“你们两个,以后宴饮再也不许撇下我先跑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私会情郎去了?彼此不能相互照应,还在这里一板一眼唱得煞有介事。”说完,脚步重重地走回自己床边,将绣花丝履脱下摔在地上,打下蚊帐蒙上云丝被,朝床里侧翻了个身,兀自睡了。
众人惊诧地看着冯媛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系列赌气的动作,自觉索然无趣,讷讷相对无言。政君猛然记起方才的斗篷,总觉得其中有古怪,正欲发问,昭君已经起身打了个哈哈:“今日政君本就身子不好,咱们还闹腾到这么晚。都早些休息吧!”
政君用铁片捻灭床头的蜡烛,躺到床上。万籁俱寂,几乎可以听到沅菀极度抑制下细不可闻的丝丝抽泣。太阳穴畔的青筋隐隐跳动,额头似乎又开始发热。即使在阖上眼的混沌之中,那张看不分明的人脸还是瞪着晶亮清澈、满蕴泪水的眸子,在暗处窥测着她、责问着她,让她寝而不安。待到她想凑上去努力看清是谁的时候,却对上了一双狐狸的恨意决绝的碧眼。
政君霎时睁开双眼,擦去额上冷汗。远处似有若有若无的箫声携一缕莲香透过纱窗,倒是令人心中微微舒适一些。夜凉如水,政君裹了裹轻软的丝被,望向窗外的星空。自从入宫,麻烦桩桩件件接踵而来,连被自己当做避风港湾的琼芳阁,如今也仿佛被慢慢卷入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在山雨欲来之时飘摇无依。君威难测,阁中众姐妹的心何尝不难测。自己的十八岁生日,竟在这样一个多事之夏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