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陶世子生在阳朔二年的腊月,多年不闻婴儿啼哭的未央宫迎来了一丝久违的鲜活生机。身体日渐沉疴的定陶王刘康取《楚辞》“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之意,为麟儿取名刘欣。但这名健壮男婴的诞生并没有挽回他父亲病如山倒的颓势,定陶王不到一个月后就病逝于北宫。皇帝大为悲痛,停朝三日,亲自为皇弟拟定谥号“恭”,赏赐陪葬金玉器皿无数。依规矩,在长安薨逝的诸侯大殓过后仍要发丧回封国安葬。
傅瑶因孙儿降生和儿子去世的乍喜乍悲而大病一场,因而刘康的丧仪多半由产后虚弱的丁姬代为操持,不免有所疏漏。政君从长乐宫抽调了人手去北宫帮忙料理一应事务,顺便去瞧傅瑶。丧子的巨大打击似乎令她卸下了长久以来的高傲和戒备,枕在政君肩头哀哀低泣了半个时辰,涕泗浸染了皇太后右肩的素衣。一瞬间,政君觉得恍惚,她与傅瑶这样亲密地相偎,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死生面前,她也不愿与傅瑶去计较过去的恩怨是非,而是别扭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拍着眼前人瘦如老马的干瘪脊背。她望见一旁的黄铜鉴映照出她年华不再的松弛面孔,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不是因为对傅瑶的悲恸感同身受,而是大司马王凤也在秋后一病不起。
因皇帝看重的诸侯薨逝,未央宫上下一片缟素,正朔新春也没有举行隆重的庆典。立春后十来日,中山太后、定陶太后相继辞行之藩。刘康灵柩出城后,长安一连飘了几天小雨。飞燕趴在窗前,凝神听细雨打在屋檐瓦当上,打在铁马悬铃上,滴答叮咚之声,如有人轻轻拨弄着琴弦。她初来未央宫时,总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屋檐下放如此吵闹的物件。近些日子,她魂不守舍,舞姿失了韵味,皇帝兴致索然,也少来她这里,她倒是渐渐明白,人皆有七情六欲,受不得极度安静的虚空。铁马随风叮咚,就让她知道,风雨如晦,有草木抽枝,有桃李初绽,有故人归来。除却这一次,她期盼的故人在风雨中远去,再也不会回来。她忆起在秋风潇飒之中、北宫宫墙之下,他大袖间草药的微苦气息掠过她的鬓发,他喜悦而平静地留给她此生最后的话语:“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愿今日与君别后,各自珍重,再无相见之期。”
不知道他在临去前,是否与他曾经所有的遗憾和解,因而从容不迫、没有痛楚?飞燕深吸一口气,抹去面上泪水,唤樊长御道:“把从前我带进宫的那些琴谱拿来。”
刘骜拥着合德驾临鸳鸯殿时,见樊长御正指挥着两个内侍在庭院里挥汗如雨地挖土坑,旁边摆放了一只沉重木箱,样式古朴,用料是普通梨木,不似宫中物件,不禁扬了眉奇道:“赵美人在宫里动土,是要埋什么?”樊氏见了驾,亦面露不解之色,忖度道:“是些陈年琴谱,许是旧了,夫人今日把竹简给一一拆开,命奴婢埋在院中。”刘骜越发惊奇,回顾合德道:“朕竟不知,你姐姐还会弹琴呵。”合德认得那木箱,是飞燕坚持自定陶一路带来长安,连她都不许翻看,恐刘骜发现端倪,嗔道:“陛下当拿着破碗就是讨饭的,收藏琴谱就是会弹琴么?姐姐起舞,一样需通晓韵律曲谱。”
刘骜却来了兴致,吩咐内侍将箱子打开,喋喋地与合德说:“你怕是不知道罢?朕小时候同老师学习六艺,琴艺是最怕的一样,倒是康弟雅擅此道,堪为国手……”无意中提到定陶王,刘骜的笑意渐渐凝结在唇畔,他用戴了白玉扳指的手掩饰性地抚过上唇的髭须,怅然地落在腰间赤带上。合德催促道:“外头落雨,陛下还是进殿说话罢,姐姐这里备了上好的新酒。”刘骜兴致未减,上前将木箱里零碎的乐谱略翻一翻,目光停留在一页竹简上,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合德轻轻试探地唤道:“陛下?”刘骜将那片竹简捻在手中看了半晌,那熟悉的韵律令他的心悬了起来,他迅速地翻查过木箱里其他数页竹简,抬起头向合德笑道:“没想到,你姐姐在阳阿公主府学艺时,竟还学过恭王早年所作的《归风送远操》。”合德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此时飞燕亦迎出殿来,见刘骜虽是笑着,但一双眸子冷意澹澹,冰凉雨丝拂过她面颊,令她不明就里地打了一个寒噤。合德赶紧道:“许是阳阿公主从宫中得来的谱子,觉得好便教给府中人,姐姐彼时也不知是何人所作。”
刘骜心中发出阵阵冷笑,他去岁亦听说飞燕曾擅闯北宫探视定陶王,只当是宫中流言,传得变了样子,不欲深究。而今刘康在孝元年间作的旧谱被她珍而重之地收藏,联想飞燕自刘康病逝以来的反常举止,看来去年的风闻并非空穴来风。那么飞燕只是单厢倾慕定陶王,还是两厢皆有意?他们是如何相识,为何康弟从未向自己提过半句?逝者已矣,就算有过情意,又能怎样呢?刘骜心烦意乱地将那片竹简掷回原处,撂话道:“都埋了罢。”也不等内侍打伞,抬脚便出了鸳鸯殿。
刘骜连着好几日不理飞燕,合德恐触了他的逆鳞,也不敢多说,只拣了些内侍探听来的热闹滑稽的街巷杂谈,与乐府的乐工编成弦歌弹唱与刘骜听。让内侍出宫本不合规矩,但刘骜偏不喜雍雍穆穆的钟磬,就爱听合德用市井杂闻编就的民歌,伴着明快流丽的筝或瑟奏来,着实是一道有滋有味的佐酒小菜。
恰逢中少府给掖庭八区发了裁剪春衫的料子,合德在身上比了一匹黛青色绢面光明锦给刘骜看。刘骜饮了一杯醇酒,懒懒地斜卧在坐榻上,蹙眉道:“这都是十年前的老花样了,现在织室织造衣料竟都这般敷衍了事?”合德抱怨道:“皇后殿下常说国政耗费甚巨,一向力主裁减掖庭用度,陛下不是不知。妾这边的衣料成色尚且如此,别宫的夫人们可想而知了。前些日子,妾想着昭阳殿的屏风旧了,要换个新的,也被中少府驳回了。”刘骜见她粉颊两侧微微露出两个娇憨梨涡,不禁伸手去捏了一把,道:“你这爱财的小女子,上回朕赐你的白象牙簟和绿熊席这么快就厌倦了?皇后的中少府不给你换,那就让朕的少府再接济接济你昭阳殿罢。”合德面露喜色,复又迟疑道:“若让皇太后知晓,怕是又要责怪妾向陛下讨要摆件。其实,中少府也没有那般拮据,正月里才赏赐了平恩侯府金五十斤、帛千匹。”刘骜素不喜外戚,未料许谨如此慷慨地赏赐母家,沉声道:“竟有此事?”合德含怨带嗔道:“陛下不信,大可以自己去椒房殿问皇后。”
许谨和其姐许谒正与班恬在椒房殿叙话,二人同为世家贵女,又同历丧子之痛和亲族贬谪,班恬如今远避兰林殿,许谨对她比从前推心置腹了许多。许谨问过班恬姑父近况,班恬忧心忡忡地说起南郡盗贼祸乱业已平息,正在恢复郡治生产,怎奈民间时疫爆发,起初医官以为是寻常风寒,等到数个乡里都有乡民暴毙,这才有胆大的医官道出推测,疑是瘟疫。许谨听得心惊肉跳,暗自庆幸兄长许嘉虽因天象之说遭贬,毕竟不至于像萧育那样顷刻间有性命之虞。
三人转而品评了半晌女红针黹,梁妁匆匆进殿回禀道:“殿下,陛下遣了跟前的中谒者令王顺过来,说是有要事相询。”许谨大感意外,不知刘骜有何事,竟厌弃到不愿与她当面相商的地步。班恬见状便要告辞出来,许谨执她手道:“妹妹也听听罢,或许还能帮我参详一二”。班恬未及推辞,王顺已经进殿来。他虽只是内侍,但作为天子使者前来问话,见了许谨并不叩拜。许谨理了理衣裾起身,问道:“中贵人奔波所为何事?”王顺拱手作揖道:“奴婢得罪殿下了。”转而昂首道:“陛下问殿下,今年正朔年节,殿下可是赏赐了母家平恩侯府黄金五十斤、丝帛千匹?”许谨心下疑惑,迟疑着答道:“确有此事。”王顺抬目看了许后一眼,继续道:“若属实,陛下的意思,是望殿下遗赐外家时秉承孝元年间旧例,勿要逾矩。”许谨听得“逾矩”二字,心下又是委屈又是愤懑,一旁许谒不由替她分辩道:“中少府本就是皇后私府,舆服用度、赏赐外家皆决于中宫。自孝宣许皇后时,我家便用太牢礼祭祀先祖,如此已历三朝。皇后殿下赐下的年礼也一应用作祭祀,只是今时物价远非孝元年间可比,若比照孝元陈例,岂非让孝宣皇后的先祖无所奉养?”
王顺恭敬道:“奴婢职责只是问话传旨,平安侯夫人有冤屈,还是到陛下面前去诉。”许谨亦摆手制止许谒道:“阿姐,别说了。”她目示梁妁取来一枚织锦袋,递到王顺手中,低声问道:“孤掌管掖庭用度近十年,赏赐家人也一直恪守制度,陛下从未过问。不知因何缘由,突然询问其年节对许氏的赏赐来?”王顺掂量手中装了金铢的锦袋,沉甸甸的,计较片刻,终是将锦袋退回给梁妁,道:“圣心难测。陛下唤奴婢去时,正同昭阳殿夫人在一处说话。”
待王顺走后,许谒屏退左右宫人,恨声道:“原是赵合德那个乡野村妇,上回她要中少府里那座镶蓝田玉的檀木屏风,殿下以为太过奢靡,驳了她,她竟到陛下面前恶人先告状!”许谨烦闷道:“阿姐抱怨也无济于事,赵合德的昭阳殿装金饰玉,陛下不加以申斥。我循规蹈矩,陛下反要限制我动用少府财物的权力,竟偏心至此!可我如今半月都见不到陛下一回,叫我如何陈情?”许谒忽想起一事,道:“我听说,覆盎门附近一名术士很灵的。如今陛下被赵合德迷惑,不辨忠奸,我请术士设坛作法,或可令陛下回心转意。”班恬本不欲掺和永巷是非,但听许谒言语实在荒唐,急急拦道:“不可!府库资财只是身外之物,况陛下只传口谕,未下明旨,殿下择机将事因时移的道理面陈陛下或太后,请两宫省察,方有转圜余地。巫蛊是本朝大忌,一旦沾染,后患无穷。”许谒与班恬意见素来不合,不悦道:“我是皇后亲姐,岂会加害于皇后?今日议论,只有我们三人知晓,你不言我不语,谁能知道?”班恬话已点到,垂眸不再言语。许谨略一思量,道:“班妹妹说得有理,此事急不得,与陛下针锋相对必然没有好结果。只能委曲求全,徐徐图之。”
早春天色澄明得如一块青玉,虽无霁月,却有光风,携料峭春寒,鼓动衣袖。许谨站在廊下等候刘骜下朝时,蓦地想起了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姑母、早逝的孝宣皇后。许氏一族兴盛,始于这位姑母。孝元皇帝继位后,思念亡母,重用许、史外戚,许氏接连封侯者三人,她的父亲许延寿和兄长许嘉历任大司马、车骑将军,许氏陪王伴驾,盛极一时。她还在挽着双丫、与女伴绕床弄青梅的年纪,登门求亲者渐成络绎不绝之势。兄长抚着她的额发叹道:“妹妹将来是要配给天子家的。”她懵懂地为自己高门显第的出身而自豪,现在才明白,兄长是在为她的婚姻与家族兴衰牢牢栓在一起而无奈。竟宁年间,皇太子失爱于先帝,而定陶王受宠,兄长对她的终身大事有过迟疑。她早已不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年龄相仿的表侄时是否有过怦然心动,但比起书卷气十足的谦谦君子刘康,她确实对英姿勃发、器宇轩昂的刘骜更有好感。因而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无论嫁与谁,她都愿以蒲柳之质,担当起为家族遮风挡雨的责任。故人云,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而今,就算她苦心维持,许氏的荣华,也终究要同远去的孝元时代一道,被雨打风吹去了么?
未央宫北阙的沉闷钟声拉回了她飘零思绪,不多时便瞧见身着衮冕的皇帝前呼后拥地乘着软轿下朝来。大司马王凤的告病令皇帝对政务有了短暂的决断之机,怎奈近日朝会,刘向、谷永等言官上奏“白气出于营室”的异常天象,认为营室乃天子后宫,废气兴于后宫,是皇后或贵妾无法怀保皇嗣的过错,又搬出建始年间京畿大水与上元日蚀的阴盛之兆来,要求皇帝降旨申饬后妃。因此刘骜见到跪迎他的许谨时,并未有什么好脸色。许谨哪知朝堂上的这番缘故,将奏疏高举过头顶,道:“前番陛下为中少府舆服用度之事传了口谕,令妾效仿孝元年间陈例,妾以为不妥,上疏自辩,望陛下深察。”刘骜听闻许谨来意,心中又添了几丝不快,接过奏疏草草翻过,“啪”地一声阖上道:“皇后有言上奏,朕也恰好有言官的奏疏,要请皇后阅览。还是随朕一起去宣室罢。”
宣室殿内日影幽浮,静得银针落地都可清晰耳闻。许谨心头突突直跳,迅速读过刘向、谷永二人的上奏,手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又是灾异之说!刘骜道:“皇后都瞧见了吧?这群儒生以为咎在后宫,咎根不除,灾变相袭,我朝列祖列宗的飨食都未必保得住。皇后却在用许氏先祖的祭祀为自己辩白,是否本末倒置了呢?”许谨将奏疏双手递还,勉力定了定心神,道:“陛下恕妾妄议朝政之罪。刘、谷早就投入大司马幕府,大司马视许氏为眼中钉,这些儒生不过是在逢迎阿谀大司马。”刘骜冷哼一声道:“想不到皇后这般有胆色,连孝武皇帝信奉的天人之说都敢怀疑,也难怪不愿遵从孝元旧例了。”许谨连忙跪倒叩首道:“妾不敢质疑先君,即便天象是真,掖庭贵妾深受圣眷者,是两位美人赵氏。她们自入宫来,非但未能为陛下绵延皇嗣,反而骄奢淫逸,目无尊长。妾有罪,罪在失察,但罪魁实则另有他人。”皇帝捏起一盏黑釉朱雀纹茶盏,在案几上重重磕了一下,语中已有怒意:“皇后乃掖庭之首,不思己过,反而怪罪他人。赵美人的赏赐多是朕授意的,说她们靡费,皇后是在责怪朕吗?”许谨哑口无言,气不忿之下连带胃中酸水都在微微翻腾,一句“陛下昏聩”在脑中不住回荡,死命握住拳才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刘骜见她眼中噙泪,却腰背挺直地跪在原地,不作谢罪之举,知她心中不服,不由地拂袖道:“中少府用度一事,就按朕前番口谕处置。你退下罢。”
经殿外冷风一吹,许谨浑身起了密密麻麻一层战栗。梁妁见她脸色煞白得骇人,右手小指的指甲竟连根折断,掌中渗出殷红的血色来,急忙上前扶住她身躯,担忧地唤道:“殿下……”许谨自嘲地笑了笑,轻声道:“去请我阿姐进宫来。”
春来长安风沙骤起,抡起细嫩柳枝皮鞭似地抽打在树干上。刘骜有些喉痒咳嗽,合德命人挑去岁摘的大个儿爽脆秋梨,去皮去核,置于文火上同蜂蜜炖得甜软酥烂,一勺一勺地喂与刘骜吃。只见刘骜蹙眉而座,眉宇间一道深重折痕似天生一般,问道:“陛下有心事?”刘骜望了她片刻,道:“朕若有心事,你能猜出是什么吗?”合德放下玉盏,稽首伏地道:“是妾的罪过,为了那一件屏风,惹得皇后殿下上疏,朝野上下,物议纷纷。”刘骜被她说中一半心事,无奈摇头道:“不干你事,你起来。”一时又疑惑道:“物议纷纷?长安街巷间,怎会知道此事?”合德犹豫了半晌,方道:“妾斗胆,若是说错了,陛下就当没听过。”刘骜伸出手去戳她的脑门:“你们一个一个,胆子都大过天了罢?”合德嬉笑着闪躲,握住刘骜食指,放在手心里细细揉捏着穴位,道:“那妾还是不说了。”刘骜任凭手掌被合德柔若无骨的指尖摆弄着,阖目惬意道:“好啊,不说便不说。”
合德笑道:“不过妾倒是听说了另外一件稀罕事。覆盎门附近有一名术士,吹嘘他可以在未央宫来去自如,取中少府财物如探囊取物。”刘骜嗤道:“这些术士,诓骗小民也就罢了,连宫里的顽笑也敢乱开。”合德一本正经道:“未必是虚妄!我宫中内侍彼时外出采集奇闻异事,正与那术士在一间酒肆饮酒。那术士拿出一块金铢,外头人不认得,但我宫中人验过,确实打着中少府徽记。”刘骜怫然变色,豁地翻身坐起,剧烈地咳嗽起来。合德手忙脚乱地帮刘骜顺着气,只听刘骜断断续续道:“传诏狱丞过来。”
刘骜本以为是有宫内宵小勾结外人盗取府库财物,因而未惊动京兆尹,只让执掌宫内刑罚的诏狱去清查。未曾想在术士住处查抄出中少府黄金以外,那名术士惊惧之下还交代了受平安侯夫人、皇后之姐许谒所托设坛祝诅,祈求皇帝回心转意、许后重获恩宠。这便是板上钉钉的巫蛊之事,朝中形势,竟如一锅已近烧滚的热油,突然被两点冷水一激,登时开花般四溅飞散。病重的大司马王凤亦上疏,控诉病情恶化原是受人诅咒,言辞恳切地请求皇帝严惩妇德不修的许后。
许谒声泪俱下地跪在政君面前,哭诉道:“此事是贱妾一人所为!但妾只是祈祷陛下勿受奸妃蒙蔽,绝不敢诅咒陛下御体和大司马康健。贱妾万死难赎,与皇后殿下无关。”刘骜坐在上首,紧抿的唇线迸出一声冷笑,“那术士手中的黄金可是烙着中宫的印记。”许谒略一迟滞,奋力争辩道:“是妾谎冒殿下旨意,擅自从中少府支取金钱。”刘骜瞥了一眼脱簪素服、颤抖不已的许谨,问道:“皇后对这名罪妇的言行,当真一无所知?”许谨身形摇摇欲坠,咬牙道:“妾不……”她的眼泪骤然流下,那个“知”字,竟是牙关打颤间勉强说出。
政君此前只听闻帝后因椒房掖庭用度发生争执,今日却忽地被詹事告知皇后牵扯到巫蛊祸乱,震惊得以复加。待掖庭诏狱丞将术士供词、施术所用人形木偶和与许谒交割的财物呈递到她面前,容不得她不信。她瞧着眼前姐妹泣下沾襟的惨状,哀怒道:“事到如今,哭有什么用?皇后,你愚昧啊。”刘骜扭头对政君道:“大司马上疏,不依不饶地要朕行废立之举,将许氏贬黜出京。母后以为如何?”政君见刘骜眼底尽是讥诮,心知兄长要在病笃之际为王氏铲除另一抗衡势力,前朝后宫的乱麻令她的一颗心似戳破了水囊一般瘫软无力,她扶额道:“陛下自行决断即可。”
她话语甫一出口,许谨渐渐止了哭泣。她虽知王凤容不下许嘉,但总以为皇太后会念及她十几年奉养之义,说上两句求情的话,原来也是一样视她如敝屣。她从地上爬起,理了理惨淡的妆发,如被捕的猎物一般静默地等待皇帝最终的裁决。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许谨,漠然道:“命侍中拟旨,皇后失德,不堪正位中宫,贬为长定宫贵人,闭门思过。卫将军、平恩侯许嘉,革除爵位,贬为庶人。罪妇许谒,以巫蛊祸乱宫闱,谋逆犯上,杖毙。”最后二字自皇帝口中轻飘飘地吐出,如一阵转瞬即逝的轻烟。政君抬眼去看皇帝,只见他亦满含深意地盯着自己,缓缓道:“希望这样的处置结果,能让大司马满意,平息满朝的言官风弹。”
许谒仍在膝行向前,不住地砰砰叩首哭闹道:“陛下,皇后殿下全然不知情,求陛下莫要将她打入冷宫……”许谨却镇定如常地将她扶起,抚过她额头高肿起一片的淤青,道:“阿姐,不要求他。就算你揽下所有罪责,身受极刑,也保不住我,保不住许氏。”刘骜听了这话,一时被噎住,怒极之下反而呵呵地笑出声来,道:“朕与你成婚数十载,近日才对你的胆色刮目相看。原以为你只是个无口匏,未成想到是三尺喙。朕没有赐你一死,也没有将许氏发配塞外,你不感念朕仁慈宽厚,竟还口出怨怼狂言。可见许谒的罪行,不是由你教唆指使,也是听多了你的抱怨,为你鸣不平。”许谨既与他撕破脸皮,也不再顾及颜面,一哂道:“真相到底如何,陛下真的在意么?陛下恐怕是早就想好,要用我许氏阖族的前程去与大司马交换未来的后位人选了罢。赵氏姐妹出身卑贱,无论立谁,王氏五侯的地位都无可撼动。只可惜,她们姐妹,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人。”政君惊呼道:“皇后,你疯了!”刘骜哈一声大笑,伸出一根手指颤着指向许谨,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终是泄气道:“与你这疯妇再多置喙,便是朕的过失了。”说罢扬手让内侍将许谨、许谒带下去。
时近黄昏,半天斜阳徐徐铺开,笼罩在宣室的斗拱飞甍之上,连带殿前光滑如水的汉白玉阶也被映得一片赤红。许谨记起,她也是在这样一个晚霞如流丹吐火的傍晚,身披纯色嫁衣,拖着孤绝的背影,一步步走向皇家迎亲的舆銮。她抚平素色裙裾上的褶皱,展了展衣袖,踏上了脚下这片熊熊燃烧的冰冷火海。
每个人物都在谢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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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五回 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