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双姝
刘康从丁姬处获知平都公主启程返回长安的时间,本以为自己可以泰然处之。他特意于辰时的奏对结束之后留下了王相和将作大匠,详细询问了济水河堤与灌溉沟渠的修筑情况,关中、汉中近年水旱灾异频现,大批流民涌出函谷关。保证他所辖封地的安稳太平,便是在乱世中保全了一方子民赖以存活栖息的净土。午后召见中尉、内史,商议治安、刑罚、粮市等诸多事宜。待到掌灯时分,他简单用过菜蔬,又兴致盎然地饮了数爵醇酒,似乎忘记了与她有关之事。直至醺然间下意识地寻至一处熟悉的所在。人去楼空,户牖低垂,红袖烛光、佳人笑语皆已消失不见。远处似有乐府歌声隐隐传来,三五位女乐轻按宫商,清婉地唱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他心中最深处的柔软仿佛被什么坚硬的物事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身体的温度似乎陡然升高,灼烧着他五脏六腑。她一入孤城,此生怕是无缘再见。如果她的选择不是宫外的云水自在,而是坠入充斥黑暗与阴谋的泥沼,他是否应该自私一回,强留她在身边、呵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如毒蛇一般无声地攀缚住脑海,血红的信子轻轻舔舐耳膜,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边暝暝薄暮,计算平都一行离开王都的时辰,应当还未出定陶国境!留住她的强烈**驱使他不再做更深的思考,一路狂奔至少府,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王都万家灯火渐次亮起,灯影幢幢映照着星罗棋布的整齐街坊。此时定陶城门早已关闭,守城士卒却听得有人大呼开门,正欲发作,身旁门吏已敲了一下他的头盔,骂道:“那是定陶王殿下!”士卒又惊又惧,颤巍巍地掏出一排镀金钥匙,将巨大的铜铸门锁一一打开,两侧卫士缓缓推开沉重的朱漆城门。未及城门旁的火炬点亮,刘康驾驭的神骏已飞跃而出。众人望着他大袖迎风的远去背影,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等大事,竟让诸侯王夜叩城门。还是门吏先回过神来,整了整衣冠道:“速随我去禀报太后。”
坐骑撒蹄狂奔,出城五里开外已无住户,朦胧月色下青青荠麦随风摇曳、田间水渠的细流汩汩有声。刘康抬头瞥见上弦月模糊的光晕,暗道不好,定陶气候阴湿,季春初夏的夜间时常有雨。
一阵紧似一阵的晚风混合着泥土的味道,掠过他飞扬的巾带,将他的衣袍灌满了瑟瑟凉意,转瞬涌起的成堆乌云遮蔽了天际弯月。刘康觉得有一颗水珠轻拂过他脸颊,好似她垂首时眼睫滴下的泪水。未及细想,哗哗的冷雨便接踵而至。他勒马回头,王都城郭的灯火已湮灭于无边夜色之中,眼下若是回城再出发,加之雨后道路泥泞,必定追赶不及。刘康横下心来,狠狠甩了一记马鞭,猛夹马腹,继续向西驰去。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墨黑的夜色透出了薄薄香灰般的晦暗,雨势初歇,田野上漂浮着一片空濛的雾气。雨水湿哒哒地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湿衣衫贴在身上,他冷得四肢僵硬,却又额头滚烫。身下大宛骏马于雨夜泥地疾驰所耗费的体力并不逊于他,只能喘着粗气前行。刘康抹了一把脸上水痕,恍然看到远处驿站的昏黄烛火,他心下一喜,强打精神辨清方向,骑马小跑约莫一炷香功夫,寻到了边境驿馆。他微牵唇角,露出虚弱笑容,终究还是被他赶上了罢。
他数年前从长安之藩时曾于此地留宿一晚,眼尖的驿丞还依稀记得他的模样,只是见眼前诸侯王浑身透湿、鬓发散乱的狼狈情状,比之数年前为先帝服衰时簪缨服饰一丝不乱的皇子竟判若两人,不免心下惶然。刘康开口,询问昨夜住宿的贵人去向。驿丞以为定陶王与平都公主兄妹情深,因此才冒雨驰出国都相送,不免涌起一番天家无情、骨肉分离的感慨。他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公主似是着急赶路,已于雨停时分离开驿馆,此刻应是到了陈留郡内。”
半晌静默无声,驿丞拜伏于泥泞潮湿的驿道旁,草叶上未干的雨珠渗入袍摆,激得他膝盖一颤。他惊诧于刘康此刻还未命他起身,从衣袖间微抬首,偷偷觑了一眼,却见刘康跌跌撞撞翻身上马,勒马离开。他于慌乱间立刻起身阻拦,刘康一人一骑已绝尘而去。驿丞摇头长叹,吞下梗塞于喉头的话语。此处离边境不过一里地罢了,再追赶又有何意义……
国境的界碑埋在萋萋芳草之中,因长久未曾移动而龟裂残破、长满青苔,马儿到了此处亦踟蹰不前。白露沾衣,寒意彻骨。刘康放眼望去,天地旷野间只有一片青碧蕙草举着长穗起起伏伏,烟波深处杳无人影。天涯海角,这便是他的尽头。他渐渐觉出周身的荒凉与孤寂,肺部的灼热炙烤着身心,似有温热腥甜的液体从嘴角沁出,天旋地转间,连抬眼都成了极为困难的事。他咬了咬牙,还欲越过这方窄窄的石碑,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从马上颓然倒地,惊起了两三只栖息于近处的棕扇尾莺。在青灰天色从眼底褪去的最后一瞬,他听见由远而近的车马辘辘声。是她回来了么?他唇角含笑,终于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长信詹事孔惠平温厚宽大的手掌笼住蜡烛,将青玉五枝灯趋于微弱的火焰拨亮了几分,殿内顿时亮白如昼。她看了一眼铜漏的时辰,阶下蛩声阵阵,更显得夏夜幽静漫长。因皇帝对政治的倦怠,辍朝成为常事,中书省堆积如山的奏牍经常几日无主君批阅,兼领尚书一职的大司马王凤不得不拣一些重要而棘手的政务禀报给东宫处置。
“今南郡饥馑,士马羸耗,守战之备久废不简,贼寇有轻慢之心。以五千人驻守,寇见兵少,必不畏惧,战则挫兵病师,守则百姓不救。如此,旷日烦费,威武亏矣,贼寇乘利,与蛮夷相扇而起,臣恐国中之役不得止于此。故少发师而旷日,与一举而疾决,利害相万也。请益一万人,半岁足以决。”萧育的字迹笔走龙蛇,锋芒毕露,奏疏末尾却不知被墨迹或其他什么液体染了一道,“决”字刃锐刚折的一捺生生拖出来老长,如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大司马在一旁已用并不工整的小篆注了“增一千人足矣”。政君心知大司马一直忌惮南郡以剿寇之由要粮要兵,可南郡形势究竟如何,她久居深宫,又不晓兵事,何从判断。说到底,这些盗贼也是因饥荒落草的平民百姓啊,剿灭与招抚,孰轻孰重?她左思右想,终是将大司马拟的“一千人”抹去,改作“三千”。即便不足以与流寇决胜负,至少……可以保他平安罢。
政君眉头紧蹙地将这一封奏疏压到最底下,下一封信函开端“贱妾傅氏再拜顿首”的字样映入眼帘,令她如被黄蜂蛰了一般缩回了手。坐于下首的孔惠平立即起身,担忧地唤道:“殿下?”政君笑道:“不妨事。”才狐疑着往下读去。原是刘康春季咳疾复发,定陶无良医,两月后竟至咯血,傅瑶请求皇太后准许定陶王返回长安、请太医诊治。信中字字血泪,言辞谦卑恭顺到了极处。刘康正当盛年,怎会一病不起?可若不是沉疴到如此地步,傅瑶怎会用这般泣下沾襟、低三下四的语气同她说话?皇帝必是未曾读到这封信函,大司马在一旁龙飞凤舞地拟了“不准”二字,仿佛一吐胸臆,政君哑然失笑。想到早些年王凤亦曾将冯野王外放,政君将此封信函放到坐席一边,吩咐孔惠平道:“拟旨,赐定陶王、中山王并两国太后返回长安,朝见皇帝。”
连驳王凤两道奏疏,政君想了想道:“记得明日,让汤官做了避暑的冰糖百合莲子羹给大司马送去。”孔惠平正垂首运笔如飞地记录政君方才的旨意,微微抬头,回道:“诺。”政君恍惚间,想起的竟是另一人低臻蛾眉奋笔疾书的样子。如今婆母、挚友、子媳都与她离心离德,兄弟需时不时地笼络着,如果她还在世,能排遣一二愁绪,自己未必像如今这般孤寂吧。
月至中天,晚风拂过,隐隐送来丝竹管弦柔靡的曲调与歌伶轻柔绵软的唱腔。政君不悦道:“都这个时辰了,皇帝还在月影台宴乐么?”孔惠平迟疑片刻,如实回禀道:“是”。政君眉尖一挑,“又是赵美人陪在他身边?”孔惠平倒抽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是……自赵夫人入宫后,陛下再未召幸过其他夫人,就连富平侯也极少召见了。”政君将兔毫笔重重一搁,豁地站起,冷笑道:“都说这个阳阿公主家的舞姬擅舞《折腰》曲,孤倒要看看,究竟何等媚态,体弱多病不能到长乐宫请安,却能夜夜引君王折腰!”
孔惠平见政君动怒,亟亟上前,劝道:“殿下息怒。夜深了,等殿下过去,陛下怕是已经歇下了。您昨夜便翻来覆去,未能好眠。今晚若还不养养精神,怕是头痛要犯。不如先就寝,明日再去未央宫。”
提起近来偶有发作的头痛症,政君不得不强压怒火,令宫人将窗扇全部紧闭,强迫自己入眠。但一边想着朝中地方诸事,一边计划着明日规劝皇帝,头脑昏昏沉沉,直到破晓才睡了个囫囵。然而到了第二日,内侍突然禀报的消息令她再无暇顾及皇帝的新宠。
太皇太后之侄、左将军、乐昌侯王商于河平元年被言官弹劾与父亲姬妾通奸等私德不修之罪,在大司马王凤执意要求下,下诏狱审问后遭罢免官职,自此气结于衷、郁郁寡欢,常有怨怼之语。渐至一病不起,已于昨夜一命归西。太皇太后今晨在听到报丧的消息后便晕厥过去。政君急传太医,又速遣使者往侯府吊唁。折腾了大半日,太皇太后终于悠悠转醒,见是政君守在榻前,不禁老泪纵横道:“若你真的有孝心,便把那些泼在我王氏身上的脏水给除去,让我侄儿清清白白地走。”政君召见大司马,王凤却不依不饶:“乐昌侯王商未闻忠言嘉谋,而内行不修,闺门内乱,父子相诘,失道之至。况且王商宗族权势,合资巨万计,私奴以千数,子弟亲属为驸马都尉、侍中、中常侍、诸曹大夫郎吏者无数。若为这样的人保全名声,便是纵容奸恶之行,令天下百姓寒心,有损皇帝圣德。”太皇太后听说最后为王商拟定的谥号为“戾”而非她坚持的“纯”后,哀叹一声“自作孽”,自此不再对政君置一言。身体好转后干脆搬进了长安城郊五柞宫的青梧观,每日求仙问药、斋醮祝祷,任凭政君如何登门问安都避而不见。
皇帝听闻王商病殁的奏报时,飞燕正在舞一曲《惊鸿》。眼前美人身姿窈窕,眉目含情,曲腰轻旋似香兰迎风、芙蓉泣露。皇帝仰首将玉夔凤纹卮中的醇酿一饮而尽,没头没尾地道:“巨族倾覆,这位表舅怕是对朕很失望。”美人对他的感慨不予应答,于翠色罗裙翩飞之际回首顾他,青山远黛,如隔云端。刘骜蓦然觉得无趣,放下酒卮,拂袖而去。走出殿外几步,又觉得这顿无名火不应冲着宠姬发,欲回身进殿。徘徊之际,却是鸳鸯殿长御樊氏匆匆追来,忙不迭向刘骜告罪道:“陛下恕罪,赵夫人初入宫闱,诸事懵懂,不能体察陛下心绪。”刘骜笑道:“朕初见你家夫人,只当是神仙般的人物,捧在手心里接进宫,没想到还真是请了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来。”樊氏听出刘骜抱怨之意,知飞燕在皇帝面前一向不假辞色、不苟言笑,便道:“赵美人舞跳得好,却不是个爱说话的。夫人还有个妹妹,不但知情识趣,善解人意,而且肌肤丰盈,婀娜动人之处,比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刘骜随口道:“朕也听飞燕提起过她的妹妹,既如此,便将她接进宫来,也好姐妹团聚。”
皇帝要纳合德入掖庭本是一时兴起,也未放在心上。派往阳阿公主府传旨的内侍不久回宣室殿复命,却未能将合德带回,面露难色地回禀道:“赵姑娘说:母亲早逝,父亲一直忙于生计,唯有姐姐照料,长姐如母。陛下要我入宫,未得姐姐修书同意,便是不孝,不敢奉诏。”刘骜斥道:“荒唐!莫非朕下的每一道旨意,都要经过臣民的父母亲人同意不成?朕册封她为良人,你明日再去传口谕。”内侍唯唯诺诺地应了。次日,仍是铩羽而归。刘骜倒是笑了,“她这回还能用什么借口?”内侍原以为皇帝会雷霆震怒,未料竟一笑置之,战战兢兢地回道:“赵良人说:陛下两度传召,虽无姐姐手书,但君命难违。只愿焚香斋戒三日,为姐姐祈福,之后方能入宫。”刘骜眼中笑意更深:“她爱在外留三日便留,难道朕连三日都等不得么?”
他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宠妾女弟,原本是可见可不见,此刻却因为屡屡见不到而非见不可了。三日之后的黄昏,合德乘坐軿车在未央宫城下钥前姗姗进了宫,又推托身体不适,无法侍寝。刘骜有些不耐,亦欲冷她一冷,一连数日不再传召,只命宦官探听她饮食起居。宦官来报,她每日在少嫔馆调香抚琴,插花烹茶,午后至鸳鸯殿与飞燕闲话家常,将宫廷生活过得惬意闲适、活色生香。
飞燕沉不住气地问他:“妹妹进宫快半月了,陛下打算何时召见她?”刘骜端详片刻她紧张神色,在她耳边道:“朕朝朝暮暮想见的,惟卿卿一人而已。”飞燕平素郁色如冰,听此一句调笑,面色霎时转为酡红,头一脉低垂。刘骜最喜看她羞怯之状,便抚掌大笑,揽她双肩。飞燕却于此时偏首,令皇帝只触碰到她几近透明的莹白耳垂。皇帝未觉异样,顺势摘下耳铛掼在地上,含糊笑道:“欲擒故纵……”
转瞬便到七夕,宫人们都聚集在太液池畔开襟楼穿针乞巧。刘骜未提前遣内侍通传,驾临鸳鸯殿时,烛光通明,却几乎一个人也看不到。他微微怅然,欲绕过鸳鸯殿去开襟楼瞧瞧热闹。路经一座水池环绕、水汽隐隐的偏殿,四围种着从终南山上移植来的离合草,这种红瑟参半、喜爱阴湿的草本植物向来临水而生。朗月繁星倒映于池中,内里水声哗然。鸳鸯殿以温泉著称,刘骜以为飞燕在沐浴,一时起了兴致,也不欲惊扰她,推开半掩的殿门。屏风后蓦地掷来一团轻软红云,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他从屏风间隙望去,少女已跃入汤池中,长发如绸缎般铺陈在水面。她舀起一汪水,缓缓浇在臂膀上。她心情愉悦,未发现屏风后有人,竟边戏水边唱起歌来。刘骜只觉此情此景仿佛是前世见过,内心是前所未有的柔情,却又实在回想不起,那人叫什么名字?银觥……金觞……记忆如一片朦胧的影子,再抓不住。刘骜气馁,兴致阑珊,也懒得再想,转身出了殿门。未走几步,迎面撞上了手捧衣物返回的宫人,宫人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磕磕巴巴地道:“陛下……是赵良人……在里面”。原是那位三次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良人,到姐姐宫里沐浴。刘骜被宫女撞见,倒似做了亏心事一般,一言不发,急匆匆地离开了。
几日后,刘骜终于召见合德。合德摒退宣召的内者令,飞燕执她手道:“陛下是性情中人,他会对妹妹好的。”合德歪头笑道:“旁人不知,姐姐难道还不知道我么?在宫中,只有我们姐妹,是真心对彼此好。”在飞燕讶然的目光中,合德将长发高高盘成髻子,换上内侍的青皂袍服,打开殿门。内者令亦愣怔片刻,合德已道:“中贵人放心,陛下若是不悦,我一力承担。”待倚着殿门目送合德远去了,飞燕眸中神色方如殿内烛花一样,黯了一黯。
合德脱去木屐进殿,内者令蹑步退下,阖上宣室殿的门。合德环视这座油壁漆彩、盘螭绘凤、比鸳鸯殿更华美肃穆十分的宫殿,这帝国最高统治者理政起居之所,心中有一种长歌当哭的冲动。甫一出生就被抱走的王女私生儿,饿极了多扒一碗饭都会换来养父一顿毒打,冷极了也只能与亲姐盖一床茅草充塞的破被,今日也以能这卑贱之躯站在这里,皇帝也将是她的裙下之臣。
刘骜不知殿中何时多了一位内侍,讶异间,合德跪拜向他行了大礼,道:“妾赵氏合德,恭祝陛下长乐未央。”刘骜皱了皱眉道:“你为何打扮成这副模样?”合德吃吃地笑了,一双眼眸似浸了水的西域葡萄一般,浑然无惧色,“陛下半月不召见合德,前番好容易在姐姐殿中遇到,陛下却跑了。合德还以为自己丑如无盐,因此不敢以女装朝见陛下。”
刘骜见合德提起此前窘境,眼神却清澈无辜如孩童,他扬眉佯怒道:“朕会怕你?”
合德抬起的眼眸中满是笑意,道:“既如此,请陛下赐妾一盏水。”她摘下巧士冠,拔下木簪,将头发一缕一缕地散开。双手掬了浅浅一捧水,自上而下地抹在发上,又从袖中掏出一把小篦子,沾了盏中清水细细梳理,片刻之后,乱蓬蓬的头发便柔滑光亮,如流水一般流淌在她的肩背上。她缓缓仰起没有擦任何脂粉的脸,明净得像初晴的阳光照耀积雪,又如夏日太液池盛放的荷花,新鲜花瓣沾染的露珠在晨曦下泛着莹润的粉红。她将内侍的皂色服饰缓缓褪去,夏季炎热,里头只着薄如蝉翼的素白纱衣,腰身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刘骜记起那日在汤池畔所见,忙移开眼神,用几声咳嗽掩饰内心的惊叹。
合德不去管刘骜飘忽的眼神,只笑吟吟道:“宫中正值两大节,宫人们即便忙得底朝天也要偷偷寻点乐子。不如陛下也与妾也玩点热闹的,博几把樗蒲如何?”
她说的樗蒲是市井间兴盛的一种博戏,双方各执六枚棋子,一“枭”五散卒,为六博,共执五枚杏仁状骰子,为五木。先掷骰后行棋,斗智又斗巧。五木一面黑,一面白,掷成全黑向上称“卢”,四黑一白称“雉”,次于卢,皆为贵彩,其余花色为杂彩。掷到贵彩的,可连掷,可进棋,可杀对方棋子,杂彩则不能。先杀掉对方“枭”棋者得胜。
刘骜抬眼望她,故作不悦道:“子曰:君子不博。你撺掇朕半夜在宣室与你玩樗蒲,就不怕被谏议大夫、太中大夫那些言官知晓,劾你误国误君,请朕铲除佞幸么?”
合德眨了眨眼,不解道:“孝文皇帝尝与薄昭博戏。孝景皇帝少时与吴国太子因博棋产生争执,还打过一架。孝昭皇帝在尚方署设博侍诏官,专事博术研究。孝宣皇帝命解忧公主和亲时,赐博具以为陪嫁。难道言官们认为,只有孔夫子是圣贤,而我朝诸位先君皆有过错?”
刘骜笑道:“是朕小瞧了你这张嘴。若哪日言官真有劾奏,你自己去摆平他们罢。”言毕便击掌唤内侍取博具来。
合德见内侍放下红漆黑面阴刻纹棋坪、青玉棋子、檀木樗蒲等物,眼睛亮一亮,“博戏需有彩头。若陛下输一局,请饮酒一爵、赐妾百金,若妾输一局,便为陛下清歌一曲如何?”
刘骜更觉匪夷所思:“你一曲能抵百金?”合德侧头笑道:“妾歌舞自然远不及姐姐,只是陛下为君子,卑妾为小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陛下怎会与妾争利?”
博戏便这样开始。合德将五枚骰子投入桶状木杯,手法娴熟地摇起骰子,掷得人眼花缭乱。少顷,将木杯阖于案桌上,缓缓揭开,赫然五面黑朝上,正是“卢”彩。刘骜长于博弈,但掷骰着实不精,不久“枭”棋便被合德吃了去。合德拍手笑道:“陛下输了。”刘骜拿起酒爵一饮而尽,道:“再来。”
后来,刘骜不记得那天晚上他究竟输了多少次,数卮醇酒入喉,他感到燥热,便将那朱色缂丝龙纹、绘有日月九章的天子常服脱了,随意抛掷到地上,与合德褪下的内侍皂袍堆在一处。案桌上堆积着各地快马加鞭送到长安的急报,等待皇帝圣裁,皇帝却解下高冠,松了衣带,与歌伎笑闹在一处。刘骜平生所见,不是许谨一般谨言慎行的淑女,就是班恬一般谆谆劝进的才女,唯独这出身低贱的小小女子,谄媚到极致,也率真到极致,娇柔到极致,也放肆到极致,令他心甘情愿地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刘骜笑着笑着,看见宏伟的殿顶在旋转,他支撑着要站起来,却扑跌在合德身上。那薄薄纱衣下柔软馨香的身体,催动着他腹内的酒化为滚烫的血液流向身体各处。起伏中,他望见合德眸似晨星,浅淡笑容里尽是寂寞,不禁诧异起来,他不知为何此时她还能保持清醒。捉住她的手喘息道:“你在想什么?”合德柔弱无骨的双手挣脱出来,如藤蔓般攀附上他的肩,笑道:“妾在想,有人一起共度良夜,真是好啊。”
刘骜和合德玩六博是参考了掠水惊鸿《扬之水》姬同与未央玩玉石投壶的片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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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三回 双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