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十三年,金华府,长桂街,薛宅。
五更天还未过一半,薛家的下人仆役们就已起身,清明祭祖的大日子,所有人都忙到脚不沾地。大厨房灯火通明,蒸汽腾腾,烟火缭绕了人影。案板上的剁菜声,灶膛里的柴火声,大锅里咕噜咕噜的水开声,掌勺大师傅的喝骂声,管事的催促声……交织成凡俗烟火。
门缝处探出一颗小脑袋,梳着两个小团髻,绑着红头绳,皮肤雪白如玉,两只大眼睛扑闪着,像天上最亮的启明星,粉雕玉琢,正在怯懦懦的往大厨房里偷看。
王贵家的正在捏面点,包着素蓝的头巾,只耳上戴了一对银丁香,显出几分体面来。手指头灵巧一动,各式精致的百果子就出现在面板上,整整齐齐,好不可爱。似有所感,往门口瞥了一眼,就看到小家伙想进又不敢进的局促样子,她放下手里捏到一半的百果子,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向门口趴着的小姑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小女孩眼睛一亮,“噔噔噔”跑了过来,声音细弱蚊蝇。
“我娘咳疾犯了,想请干娘您帮忙弄一些蜂蜜来,钱备下了,一定不让您吃了亏。”
王贵家的仿佛没听见小女孩说的话一样,圆胖的脸上带了不耐,柳眉倒竖,任谁都会以为她心情不好,把火发在了这个没有眼力劲儿的小姑娘身上。
“长这么大了就知道吃,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厨房要吃的,难不成是薛家苛待你了?小小年纪不学好,惯会偷懒耍滑,今儿要不是祭祖忙得拖不开身,我非得把你领到薛管家跟前好好教教你规矩!哼!”
小女孩撇起了嘴,眼睛泪汪汪的,看样子都快哭出来了,好不可怜。王贵家的一点儿也没同情心,还在骂:“咱薛家可是出了名的富贵,连倒夜香的每顿都是实称的窝头,哪个挨过饿?偏你饿死鬼投胎,天天扒着大厨房,往日里就算了,但也不看看今个儿是什么日子?误了祭祖的大事,你担待的起吗?”
“就你那几个铜子还想要蜂蜜?连一两红糖都买不到,可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不会让我吃亏,我吃的亏可还少了?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别人做干娘的都是被女儿孝敬,我倒好,天天被你这个讨债的惦记!不给!大厨房容不下你这大佛,快走快走!”
一边骂一边把小姑娘往外推搡,动静大到整个厨房的人都看了过来,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着这两人。
“干娘,你别这样,你难道要眼睁睁看我娘咳血吗?我娘要是有个好歹,我就……”小女孩看了一圈四周,其他人都转过了头去,生怕被缠上,最后含泪威胁道:“我就撞死在大厨房门口,谁也别想好过!”
“你这个讨债的!”王贵家的白眼一翻,气到捂着心口直喊疼,旁边的小丫鬟连忙扶住了她,帮她顺气,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却是没力气再骂了。
厨房大管事等看完了这一场闹剧,才敷衍出场,训斥道:“行了,不就是蜂蜜吗?薛家还差这点儿东西?王贵家的你给她直接拿一罐不就行了,闹到这幅田地像什么样子?成何体统?她五岁小娃不懂礼数,你也不懂吗?”
王贵家的梗着脖子回道:“蜂蜜多贵啊,夫人小姐们想喝都得按份例走,我一个小小的厨娘哪儿敢给啊。”
“……”大管事无语,摆了摆手,“虞娘子身子不好家里皆知,你这几年也确实多有贴补,夫人们都看在眼里,不会亏待了你的。”他看了一眼一脸倔强的小女孩,只想打发了事,“今天家里都在忙祭祖的事,可能顾不上虞娘子那边,王贵家的,你给小翠拿些吃的喝的,让她回去后今天不许再出院子,如果惹出事端,谁都担待不起。”
王贵家的喜气瞬间就上来了,一口应承下来:“有您发话我可就放心了!小翠,还傻楞在哪儿干嘛?还不赶紧谢过许管事?真当你干娘我有这能耐啊?傻不拉几的,真是个没眼力劲儿!唉,气得我脑袋都疼……”
“小翠谢过许管事,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小孩子的声音奶奶的,眼睛也水润润的,一脸感激的向许管事行了一个礼。
“……”
但怎么听上去这么不对劲呢?
虞翠是慢慢挪回自己住的小院的,没办法,东西拿的太多,又没有人帮她,只能自己一个人来。幸好她天生大力,别人看她这么狼狈只觉可怜,可对于她来说相当于拿了一瓶一块钱的矿泉水,简直不要太轻松。不过别人想看她笑话,那她只能装个狼狈的小可怜样出来,刚才大厨房为了憋那么几颗鳄鱼泪,大腿差点儿没被她自己掐青。
没错,她就是鼎鼎大名的穿越女,没穿成主子,穿成了奴才,真是替自己抹一把辛酸泪。她好好在床上睡觉,一睁眼就成了个刚从娘胎里出来的婴儿,便宜亲娘还血崩了。
天冤呐!她一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生出来,那叫一个万般配合,从头钻出再到脚离开,前后不超过十分钟,母体怎么就血崩了呢?最后虽然保住了命,但身子也挎了,一直缠绵病榻,她小小年纪就扛起了生活的重担。
没人会防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所以她差不多拼凑出了她便宜亲娘和薛家的爱恨情仇,怎么说呢?也只是封建社会下的悲剧缩影罢了。
便宜亲娘家里到底犯了什么事她不清楚,只知道便宜亲娘从官家小姐一夜之间沦为教坊司贱籍舞姬,不能自赎,不得脱籍。就像《琵琶行》里的琵琶女,便宜亲娘也曾是名动江南的第一花魁,寻欢客一掷千金,只为一观虞美人剑舞。
没有小说里描写的那么好,哪儿有真正的清倌人,都是奇货可居,第一花魁也不例外。从成名到落寞,不过十载年岁,二十三岁的虞美人成了昨日黄花。老大嫁做商人妇,可此妇非彼妇,连如夫人都不是,只是卑贱的婢妾,甚至可以说是家妓。虞美人当了那么多年的花魁,心机手段自然不缺,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她未必不能争出个前路来。可虞翠那生物意义上的父亲是个短命的,死在了女人肚皮上,留给虞美人一个遗腹子,又有正室在一旁虎视眈眈,虞美人进入薛家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没有六个月,没有可信任的人手,生产时便遭了大难。
薛家是江南巨贾,比不得那几家皇商,但依旧富到流油。可惜传到虞翠短命亲爹这代,不仅没个能撑门户的男丁,子嗣上还出了问题,尽生女不生男。短命亲爹是薛府二爷,贪花好色,姬妾无数,结果朵朵金花,虞美人能进门还是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都说是个儿子,只待生出来就抬做姨娘。可世事无常,短命亲爹就那么去了,虞美人进了薛家,生下了虞翠。也幸亏虞翠是女孩,否则虞美人只有一个结局,去母留子。
但现在身份也很尴尬,虞美人贱籍不说还是罪籍,她的孩子如果跟她也只能是贱籍,但毕竟流着一半薛家的血,真入了贱籍,除了正室高兴,其他薛家人的脸往哪儿搁?要知道商贾最喜欢买妓送人拉拢关系,薛家生意场上的对头可不少,有个薛家嫡系血脉的贱籍女子,他们不介意多花几两银子买下来,就是放在那里什么都不做薛家也没脸见人了。于是在薛家老夫人的示意下,把虞翠的名字记在了一户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名下,那家亲戚正好绝了户,就被薛家移花接木到了虞翠身上,起码是个正经的良籍,关于这点,虞翠和虞美人都承老夫人的情。
但那次生产还是在逐渐蚕食虞美人的生命力,无论虞翠如何细心照料,虞美人还是在一天天的衰弱下去。她知道,要不是有她这个女儿支撑着虞美人的心气儿,虞美人早撑不下去了。
薛家下人中有认干亲的风气,虞翠那短命亲爹的正室夫人便恶意满满的让虞翠认了王贵家的当干娘,她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磋磨虞翠母女。虞美人的身份着实上不得台面,但令正室夫人如此仇恨,是因为她的兄长曾是虞美人的入幕之宾。
都是好色无能之辈,正室夫人的兄长败光了祖宗基业,只是因为最后一笔钱砸在了虞美人这个花魁上,正室夫人便认为是虞美人害得她娘家家业尽散,让她从此在薛家抬不起头来,再加上自家夫君又替虞美人赎了身,肚子里还有了孩子,更是妒火中烧,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但王贵家的其实是虞美人有意为虞翠挑的干娘,她的身子撑不了太久,她得为虞翠做好打算。王贵家的是个好心的妇人,一直记得虞美人对王贵的恩惠,在外人面前王贵家的对虞翠和虞美人都是和其他人一样的看不起和挖苦,私下里却是尽可能的给予方便。刚才在大厨房那一通唱念坐打,都是演戏给别人看的,否则怎么能要到这么多东西?她只是个厨娘,管事的不发话,她不敢太过让虞翠占便宜,要是让二夫人知道了,虞翠她们母子的日子可就更不好过了。老夫人只是看在虞翠的血脉上让她有个良籍,但并不把虞翠视做真正的薛家人,对二夫人的诸多刁难也只当不知,就知道她对虞翠这个孙女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二夫人只要不弄出人命,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折腾虞翠母女。
“还好我加起来活了二十五年,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
虞翠推开了小院的门,她回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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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虞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