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舟絮不由呆了。
从前她只听说这天下并不太平,可她从没想过书中只言片语一笔带过的百姓苦真的着眼看,居然是这么惨烈悲戚。
“不是‘百姓苦’。准确说,这就是‘女性苦’。”萧隐说,“这世上到处都有女性吃苦受难。”
伶舟絮闻声皱眉:“我知道你从前生活的环境不好,现在心情也不好,可是终南并不是你说的这样吧。”
她下意识反驳道:“我们这里就是不论什么性别只要家世背景或天赋够了就都可以来念书啊,只是到了一定时候需要婚配了,这才一个个女的都‘不见踪影’了,这才显得这里头性别比失衡。实际上从受教育上,这应该是平等的,没有你说的那么极端。”
萧隐顿了顿,偏头略过肩膀看向她。
而伶舟絮又想了下,“不过,这可能是因为这头的人普遍都不愁吃穿吧。”她嘟囔:“我记得你说,你们那边不是一向比较穷吗?有时候甚至连饭都吃不上,既然这么困苦,那么不许女的念书,也许就是因为大家都穷得上不起学吧?”说着,她回望萧隐。
“是也不是。”萧隐轻笑着摇摇头。
伶舟絮不解:“什么‘是也不是’?”
萧隐说:“虽说我们那里就是个犄角旮旯的乡野山村,往常要是不逢年过节,几乎没几个屋子里能见着油腥,家家户户确实都谈得上一贫如洗,可那些乡绅在屯子里一向是颇为受人敬仰的,个个儿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往常总有人对他们毕恭毕敬的,养鸡养鸭的给他们送鸡送鸭也是常有的,因为邻里乡亲都知道,他们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们是‘文化人’——‘文化’是什么?在我们那里,文化泛指文字能力和一般知识。已知写信、记账等日常事务都离不开运用文字,更不用说各大门派前来招生,偶尔也会考察下参选者的文化素养,免得入门后一问三不知还要从认字教起,于是我们那头尽管许多人都没什么文化,乡亲们也都有个共识:一个人只有‘有文化’才好走得远。
“那么怎么样才好让人‘有文化’呢?”萧隐轻声问。
伶舟絮猜测:“读书?”
萧隐点头:“对。就是读书。”
伶舟絮思索:“所以你是说,他们是知道追求文化的,也是知道去读书的?”
萧隐点头:“是,但是读书并不是谁都能读进去的,而且学堂是乡绅建的,要想去念书还得掏钱,而这对于很多还挣扎在温饱线的人来说也并不算多么‘轻松’的。这些人都是旱涝不保收的,极有可能掏不起学费,也可能付不起书本费,然而纵使如此,也总会有人想方设法让自己家出个读书人——实在掏不出金银珠宝的,就往常多对乡绅们献殷勤,帮忙干些杂活儿什么的,这样既满足了自己和‘文化人’打交道的念想,又可能给自己家孩子‘铺路’,实在一举多得,而那些家里稍微有点儿钱的,更是不但对乡绅鞍前马后,还要把文房四宝都给自家孩子换上像模像样的。于是,不论有钱没钱,其实大部分人都会琢磨着怎么样让自家的种往书香里泡着。”
伶舟絮听完,拧了拧眉:“既然你们那里大部分人都这么琢磨着让孩子念书,那么你娘又怎么就会成为你平生见过的第一个支持女性去读书的人?难道女孩就不是小孩?”
萧隐回答:“女人当然是人,然而就算屯子里有乡绅,有学堂,也有人倾尽所有供自己家孩子读书,这些教育资源也从来都不怎么属于女性。”
伶舟絮皱眉:“为什么?”
“因为女性在那里甚至连‘生命健康权’都不能得到保障。”萧隐沉默片刻,终于道。
伶舟絮听了有些顿住了。
“享用权力的前提就是人还活着,而生命健康无疑就是权力的基础。没了性命,那么所有权力也就都成了泡影,”萧隐重复,“刚才我和你提及了我老家那边有杀女的传统,可这老传统不止我们那头,”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这个世道几乎每个旮旮旯旯都发生各种迫害女人的事。只是我们那里发生得更为明显。”
“那个环境中的绝大部分人也都默认女人没必要念书,毕竟‘女人注定都得跟着他们走’,然后做他们的辅助,所以女人在他们看来,就是工具,而不是人。
“工具只需要有使用价值,不需要人权,所以他们肆无忌惮剥夺女人各项作为人的权力,别说不许女的受教育,就连收割性命,也是他们常做的。
“可以说,二十年前在玄门掀起血雨腥风的仰和玉等人犯下的‘罪行’,比起这时代那些害女的存在所做出的破事简直就是不值一提。”萧隐说。
伶舟絮张了张嘴,到底不曾说什么。
萧隐又说:“一开始我愤恨,后来我通过现象深挖本质,发现这就是性别问题不加以掩饰时的原样,也是生存竞争不加粉饰的原样。”
“所以你恨他们?”伶舟絮似懂非懂,问。
萧隐却低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说,“这不是我所期望的世界。”
伶舟絮又问:“那你期望的世界是什么样?”
萧隐说:“我想重建一个世界,在那个新世界中,让我们做‘人’,活得堂堂正正。”
伶舟絮愣了愣,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萧隐也不再多说。
空中只剩下丹景不时振翅和狂风呼啸的声音。
又不知过了多久,伶舟絮忽然道:“萧隐。”
萧隐颔首:“我在。”
伶舟絮却道:“能给我讲讲你娘吗?”
闻声,萧隐愣了下。
伶舟絮说:“你刚才说她是你知道的第一个支持女性去念书的人,还说她会识文断字而且擅长刺绣……”她猜想道:“那她家可能非富即贵喽?”
说着,她扒了扒萧隐的手:“我虽然不咋出门但是这次参加宴会也肯定有人上赶着和我认识,你再和我说说?到时候我比赛之余帮你多问问,也许还能找见你娘别的亲属。”
萧隐反应过来,却只是摇摇头:“你的好意wo我心领了。”
作为真正直接得到了萧悯恩惠的人,萧隐当然也不止一次想要帮萧悯(萧隐的养母)找见别的亲属,然而参加昆仑墟宴会的人虽然都是豪门,但是都是修仙的,萧悯是凡人。
萧悯说过,她家里除了萧隐以外从来也没什么别的人修仙,而且其实全家也不是多么富庶,最多也就是个勉强能糊口的书香门第而已,像这种情况在人间的城镇里其实很普遍,毕竟城里通常教育普及更广,而这无疑给萧悯寻亲加大了难度,何况年深月久,沧海桑田,她即便还记得回家的路,也到底说不准自己家究竟还在不在原处了。
因此,即便问了一圈人,恐怕那也是大海捞针,更何况她的双亲想必早已过世,留下的后生们没见过她,就是和她相认,也到底隔着千山万水,凭借她的身体情况,也确实不便奔波,就是找见了,也是难再见,于是萧悯早已经放弃了继续寻亲的念头,她如今只盼着萧隐争气——不是盼着萧隐为了萧悯自己来争气,而是她真的希望萧隐能万事胜意,因为萧悯知道,萧隐有野心也有毅力,更有行动力,这样的人做事往往成功率更高,而且萧隐也确实想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让自己扶摇直上。
不过在这途中,萧隐也没忘了记挂她。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萧隐也不例外。六岁,她就下田干活,八岁,她就已经学会了踩着板凳上灶台给两人烧菜,十岁,萧隐甚至都学会了上山抓药给萧悯治病了。
只是萧悯这病不是一朝一夕能痊愈的,这才见效甚微。
看着萧隐,萧悯觉得心酸,而萧隐看着她也放心不下。她劝萧隐远走高飞奔赴大好前程,而萧隐也劝萧悯,凡事多考虑自己。
可萧悯却笑着摇摇头,“我平生如断梗飘蓬,又年过半百,余生可能也就如此了,”她低声说,“只一件事我割舍不下,那便是你。”
“我体弱,经常昏昏沉沉,就是会一点东西也实在教不得你太多,幸好你生性倔强,纵使如此也不曾有半点懈怠,每日里还没忘了学文从理。”萧悯抚上了萧隐的脸,“你一直就是个有抱负的,也是真的不情愿就那么在囹圄中听之任之。将来如果你真能闯出一番天地,那么想必还会有不少人因你而获益,然而这一路风飙道阻……你……”
她说着,咳嗽两声,当时萧隐立刻忙着给她顺气,萧悯摇头,看向她:“你千万多加小心。”
后来,萧隐就去了衡山,从此,她们就聚少离多了。
伶舟絮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
萧隐也不由顿了下。
这时丹景已经慢慢开始从空中往下降了,看着越来越逼近的喷云泄雾层峦叠嶂,不知想到了什么,她也低低的叹息了一声:“是啊。怎么会这样?”
授我以脱胎之膏泽,沃我以换骨之翰墨。
为什么你却偏偏只能有那样的人生?
谢谢24/5/22给这本书点了个收的姐妹!=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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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飘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