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后贺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刚刚的位置。
依然是冷冰冰的声音,带着一丝胜利者的骄傲,“听说我被送去医院那天,你也生病了?”
滕颖之心里的愤怒已经被浓重的无力感所取代,甚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呆愣愣地坐在原地,看着眼前色彩浓丽的油画默不作声。
贺霁轻笑一声:“怎么,恨我?”
滕颖之深呼吸了一下,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随后仰头看着贺霁,“我没有骗你吃核桃酥,我告诉过你,我从来没有说过那是花生酥。”
他在告诉贺霁自己对他没有任何敌意,也希望贺霁能慢慢注意到这一点,长此以往,也许贺霁会慢慢放下这份成见与仇恨。又或者……贺霁要是能发现,眼前的滕颖之并不是上一世折磨他陷害他的那个假少爷就更好了。
也许以后会有这么一天,但显然不是现在,贺霁心里早已被上一世遗留的仇恨所填满。
“我知道。”贺霁无所谓地勾动唇角,“那又怎样?”
“你……”滕颖之站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被最亲近的家人冤枉、责骂,没有任何人站在你那一边,滋味不好受吧?”贺霁眼神戏谑,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跟你学的。
滕颖之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也无法反驳,他现在要是为自己喊冤,控诉上一世的种种都是原本的滕颖之所为,时间将会再次闪回。
世界意识不允许他将这一切说与第二个人听。
“这是你画的?很漂亮。”贺霁弯腰将滕颖之上漆到一半油画取下来,两手端在眼前欣赏,油画隔开了他和滕颖之的视线,谁都瞧不见彼此脸上是什么神情。
仔细看了两眼油画后,贺霁明显有些诧异。
妈妈贺西棠是小有名气的画家,所以对滕颖之也是从小照自己的路子培养,但上一世……贺霁回想了一下,他见过滕颖之的画,是连他这个外行人都要闭着眼睛才敢夸一句好看的程度,上一世他一度担心滕颖之能不能顺利毕业。
眼前的画色彩很满,却没有模糊重点,远景简约近景细腻,冷暖色调对比极强,是非常纯熟的精美之作。
根本不可能是出自滕颖之之手。
但贺霁也没多想,他根本就不在乎滕颖之美术功底的好坏。
“嗤啦”一声,贺霁从撕开的油画裂缝中,如愿看到了滕颖之不可置信的惊怔表情,愉悦地笑了笑。
“小时候我也很喜欢画画,可惜没有你这样优渥的条件,瞧瞧你这间画室,比我的卧室都要大好几倍。”贺霁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画撕成大大小小的碎布片,然后扬手砸过去。
一团碎片在滕颖之肩上撞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滕颖之低头看着自己半个月才完成的作品眨眼间就变成了散落在脚边的碎片,愤怒与心痛在胸口翻腾,却也知道自己不能用任何方式发作,最终只能强行忍下,在两肩轻颤中默默红了眼眶。
他抬起头无力地瞪向贺霁,微红的眼眶中是明显起了水汽的眸子,满满当当都是委屈。
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比贺霁更了解滕颖之了。
父母面前的乖宝宝,私下里则是张牙舞爪的混蛋玩意儿。
贺霁饶有兴致地等着滕颖之撕开纯稚表象,凶相毕露地同自己发作,却迟迟没有等到。
滕颖之只是站在那里,他的情绪显然很激动,两拳紧紧握在一起微微发着抖,呼吸急促,殷红薄唇紧抿着始终没有说话,只不过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水汽越来越多,最终在眼底积成一层薄泪。
贺霁的表情慢慢冷下来,他看着眼前模样漂亮又高贵的少年,想起上一世只要滕颖之哭一哭闹一闹,他就得跟着吃哑巴亏,瞬间来了火,直接箭步上前扬手一耳光劈下,“你不如留着眼泪去爸妈面前哭吧!”
贺霁这一耳光比刚刚的力气还要大,滕颖之被打得侧过头,脚下也踉跄两步险些摔倒。
他低着头,微长的额发垂落下来挡住表情,唯一的反应也只是一手轻颤地捂住剧痛的脸颊。
再度挨了一巴掌,滕颖之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就是没有之前的愤怒,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生气了。
“咳咳。”门口传来一道女性轻咳的声音。
滕颖之没动,贺霁闻声偏头看去。
只见画室的双推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一扇,一个容貌清丽的女人正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画室里的两人。她穿着一身高定工装,腕戴百万名表,一副标准的职场女强人的模样,但是那身冷酷的气场足以表明她的“强”并不局限在职场,甚至掺了一股子血沫味,让人心里发寒。
贺霁一见她就惊得瞳孔猛涨一圈,惊讶过后,心头便密密漫上控制不住的惧意。
大哥滕凇的助理舒狄。
她怎么会在这?!她出现在这里,岂不是意味着大哥滕凇也……
“贺霁少爷。”舒狄漠然开口:“滕先生在楼下等你。”
舒狄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贺霁心里紧紧绷起的弦斩断了,令他一瞬间如坠冰窟。
贺霁僵在原地还未动,滕颖之先挪动脚步向门口走去,只是他从始至终捂着脸颊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绕开舒狄径自离开了,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微不可闻的抽泣声。
舒狄后退一步看着滕颖之在长廊快步小跑的纤细背影,像是逃离般上了楼,随后远处传来砰地关门声,显然是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微微蹙眉,却也没开口,只是重新看向贺霁,“请吧。”说完便率先抬步离开。
贺霁只能连忙跟上她,心中惴惴地走在后面。
“大哥……怎么会现在回来?”贺霁不安地小声开口。
他记得上一世刚被接回家那年,大哥是在除夕那天才回来的。或者说大哥滕凇和他们这个小家庭是完全割裂开的,每年都只在除夕这天回来露一面,有时候连晚上的团圆饭都不一起吃,喝两口茶的时间便离开了。即便是父母,想要见大哥一面也得等到除夕。
大哥怎么会提前回来?他明明记得很清楚,大哥除夕才会回来啊。
今天是十五号,距离除夕还有十三天,所以刚刚贺霁情绪上头后一点都没想着克制,那一巴掌几乎是用了全力,不管在滕颖之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十三天的时间也足够消退恢复如初了。
可是没想到……大哥不仅提前回来,甚至还被舒狄看见了。
贺霁心中不安又焦急,无意识地咬指甲,甚至都没注意到走在前面的舒狄压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两人一路走到一楼大厅,还没见到人,贺霁便已经感觉到空气中压抑冷凝的气氛。
这是大哥露面时才会有的气氛,因为关系并不怎么亲密,加之对方位高权重,连父亲滕瑞承在大哥面前都不敢多说什么,至于贺西棠这个继母,就更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了。
“滕先生,贺霁少爷来了。”舒狄领着贺霁走到正厅,对主座沙发上的男人轻声提醒。
那是个模样俊美年轻的男人,一身气势却十分威严,叫人分辨不出具体年龄。他坐在那倚着沙发靠背,长腿交叠,姿态慵懒,似乎是有些疲惫地闭着双眼,一手轻轻在高挺的鼻梁揉捏,听到舒狄的声音也没有睁开眼。
他的对面是并排坐在一起、坐姿十分规矩端正的滕瑞承和贺西棠,两人看起来虽不至于大气都不敢出,但也确实在控制呼吸,乃至于眨眼的频率,挺着背脊坐在那动都不敢轻易动一下。
大厅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但若此时往地上扔一根针,发出的动静想必都比在场的几个人大。
舒狄退到一旁,换贺霁走到滕凇身边,他紧张地开口唤了一声:“大哥。”
滕凇先是听到这道声音,随后才闻到贺霁靠近时身上弥漫过来的一丝淡淡的桃酒香气,混在酒精里的香甜味道,极淡极淡地萦绕在鼻尖,显然是贺霁从某个地方沾染上的。
滕凇这才放下手停止揉捏的动作,他抬眼看过去,打量这个刚被找回家门的弟弟。
清俊白净,眼眉很像贺西棠,且已经做过DNA鉴定,证实他的确是滕瑞承和贺西棠的亲生儿子,接进家门理所当然。滕凇对此并无异议,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对此说过一句话,毕竟这种小事滕瑞承和贺西棠足以做主,用不着他的过问。
贺霁却是吓得忍不住心头一跳,他分明从大哥眼中看到了密密匝匝的烦躁,和掺在这股躁意之中的戾气。
至于是不是针对他,贺霁一时也无从分辨。
上一世贺霁基本没有跟大哥滕凇说过几句话,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得罪了大哥,吃够了教训,以至于贺霁对滕凇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畏惧。
即便他现在重生,占尽优势,复仇计划中也没有将滕凇划入其中。
上一世他已经切切实实的领教过了,大哥滕凇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强权,无人敢向其挑战。
贺霁自然也不敢。
这时陆伯端了红茶来,舒狄上前接手,压下腰递给滕凇,顺便耳语了一句。
滕凇早已收回的目光重新落在贺霁身上,不比刚刚轻飘飘的打量,这一次则专注的审视,低沉的声音缓而淡漠,“你刚刚对颖之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