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也是山清水秀之地,阮钰到得岸上,就近寻客栈租了间房,放下箱笼后,便拉着应辰一同在其中游览起来。应辰果然随他,任他往何处去,都陪他身旁罢了。
赏过一番美景,阮钰与应辰在个茶棚歇脚,听了满耳的故事。
这故事说的正是金山附近一户蒋姓人家中事,原来是那户家里出了个翩翩少年,自幼便很擅长斗龙舟,及至十余岁,仍旧轻捷灵巧。只是今年五月五时,那蒋阿端竟是失足落水,待打捞起尸身藏了后,他家中老母险些哭瞎了眼。
原本众人都很是唏嘘,觉得那蒋老母失了已长成的儿子十分可怜,然而谁能想到,不几月后竟有人又在蒋家瞧见了蒋阿端,还随身携了一位姿容绝丽的妻子,已身怀六甲,有他蒋家的骨血了!可是叫人啧啧称奇。
如此尚且未完,蒋家妻子取出一串明珠,正是稀世珍宝,商人竞逐之,换来巨富家资,又花大把钱财雇佣人手,短短时日便起了豪舍大屋,着实了不得。
后来有人暗传,曾有一晚在江边瞧见蒋阿端扶一女子自水中而出,怀疑许是一双水鬼,那蒋阿端当年尸身俱在,如今再现,怎能是人?偏生蒋阿端时常露面,众人皆见他身下有影,是人无疑,加之他取出珍宝世上罕见,于是便又有人猜测,他恐怕是受了龙王爷的搭救赐宝,其妻那般姿容,说不得乃是龙宫的佳人。
一时间众所纷纭,都对蒋阿端十分羡慕,因他颇有些神秘处,羡慕之余还多出几分敬畏来……
阮钰一边饮茶,一边将种种听入耳中,不由笑道:“通溟兄,看来那一双伉俪如今大好,晚霞姑娘也再不必那般伤痛了。”
应辰颔首道:“龙窝王所为不差。”
阮钰又道:“还是多亏了兄长周旋。”
应辰轻哼:“我周旋个甚?顺手而为罢了。若非你这书呆子事多,我也不必多费口舌。”
阮钰忙道:“是,是,是小生累兄长费心了。”
应辰瞧他满面带笑,不知怎地不甚自在,端茶一饮,不再睬他。
阮钰也不在意,替应辰将茶斟上,道:“兄长请。”
应辰将差点推了推,仍不见什么言语。
阮钰莞尔,拈起茶点轻咬一口。
歇得足了,虽说茶棚中人仍旧说了许多趣事,阮钰一见天色渐暗,便也不在此地久留。他站起身来,与应辰同去收了租,就同回客栈之中。
次日清晨,二人便再租船而走,只于这镇江略停留一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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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分繁华,一水隔两岸,一岸书声琅琅,一岸丝竹绵绵。
偌大古城,既弥漫着声色靡艳脂粉气,又有山河壮丽英雄场,叫人难免心生向往。
阮钰与应辰乘船顺水而来,沿路也看尽了许多好风光。
敖英早先一步来到此处,替两人租下了一座小院,现下驾了一辆马车,来到岸边迎接。
阮钰朝敖英笑笑,道了谢。
应辰先跳上车,伸手拉了他一把,道:“你快些。”
阮钰就着力道上了车,面带莞尔:“如今身量不足,难以发力,兄长改日再教小生一些本事,小生长了力气,自然就快了。”
应辰嘲笑他:“本事可以教,平日里你也该多吃些,否则纵然前日教了,次日你爬不起身来,又是白费一场辛苦。”
阮钰连忙告饶:“是,是,小生谨记兄长教诲。”
应辰屈指轻叩他额,便算责罚了。
不怪应辰如此,实是他曾教了阮钰一套拳法,叫他慢慢练来,健旺身子。阮钰倒也听从,若非有事耽误,定然每日习练,从不懈怠。前些时日自龙宫里出来,阮钰一时欢喜,不知怎地兴致大发,仗着有蛇兄一路相陪,竟偷偷吃了几杯烈酒,很快醉了。他醉后并无疯癫之态,却对应辰一通歪缠,非要他教两手刀法不可。应辰被他缠得没法,只得教了,他便似模似样舞了一通,偏又不慎便将脚脖扭伤,吃了一疼。
这凡俗里的伤势,应辰自有法子处理,可他有心给阮钰一个教训,叫他再不敢酒后胡闹,当晚只将之抱到床上便罢,并不给他疗伤。待得第二日,阮钰一听昨日于好友面前出丑,又瞧一瞧肿胀的脚踝,登时面皮发红,以袖遮之,是不敢见人了。
应辰见书呆子羞赧之极,便收了讽刺,只给他涂抹了药物,叫他立即好转过来。
事后多日,阮钰避酒如蛇蝎,连清酒都不敢再喝了。
此时阮钰与应辰调侃说话,顺口道了些让他再教些本事的笑语,可不就叫应辰想起当日之事么?既想起来,就禁不住要弹他一记,告诉他这“祸从口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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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到了小院。
院中藤萝垂垂如瀑,掩着一方石桌,淡香盈来,是难得清幽雅致的好景色。各房舍形容古拙,内中多为竹编器具,盈盈翠意,更叫人欢喜。
阮钰甚是满意,笑着将箱笼放下,说道:“通溟兄先挑一间吧。”
应辰抬头瞧了一眼,指了指那间连着书房的,道:“那处给你。”
阮钰一见书房,便知应辰心意,自然笑而应允。不过应辰那间也离得极近,挑开窗棂即可瞧见,互相颇能为伴。
很快将东西收拾妥当,那边敖英已备下酒饭,在花藤下摆了一桌。
阮钰、应辰遂一同入座,边用饭食,边来闲聊。
闲聊中,便提起阮钰将要拜访的同窗。
阮钰道:“小生同窗姓程,比小生年长一旬,性情很是磊落,不受礼俗束缚。当年在书院中时,他对小生颇为关照,还因怜小生年幼,时常陪小生在书院附近散玩。后来小生因故回乡,他还曾经寄信关怀,并未断绝交往。如今小生游历至此,当去上门拜访。”他笑了笑,“也将兄长介绍与他认识,叫他知道小生纵然出门在外,也是安然无虞。”
应辰道:“既不是个酸腐之辈,自然无妨一见。”
阮钰面上带笑,点了点头。
次日,阮钰去街上买了些上门之礼,在附近打听一番后,随着地址,带应辰一起上门。
程生家中小有产业,虽无十分富裕,倒也衣食无忧。宅中有屋舍数间,就在南街上。
阮钰扣了扣门。
一名老仆将门打开,见门前两人一个通身书卷气,一个锦衣华服,猜想许是贵人,连忙客气询问:“两位贵客来此是?”
阮钰温和一笑,拱了拱手说:“小生姓阮,与府上主人乃是同窗。今途径贵府,特来拜访。老人家可否通报一声?”
老仆闻言,思及数年前主家确是曾去苏州读书,立刻答应:“两位稍待,老仆去去就回。”
阮钰笑道:“老人家请去,莫急,仔细脚下。”
老仆连连应着,快步而去。
不过须臾时间,门内脚步匆匆,已有个面容俊朗的书生从里面走出,才一瞧见阮钰,已是欢喜迎来。
“藏之贤弟?果然是藏之贤弟!许多年不见,为兄都要认不出了!这位可是贤弟同行的游伴?承蒙你关照贤弟,寿伯年迈腿脚慢,叫你们久等,实在失礼。”
阮钰见他如此热情,由得他把住臂膀上下打量,禁不住笑道:“博远兄可瞧清楚了?再多瞧一瞧,小弟的腿脚都要站不住了。”
程博远哈哈一笑,这才放开阮钰,道:“是为兄之错。藏之贤弟,快请这位兄台一同进屋吧,为兄亲自倒茶赔罪,咱们再好生叙旧。”
阮钰自然是满口答应,又伸手拉住应辰,带他一同和程博远进门了。
恰这时,一声婴儿啼哭响起。
程博远顿时手忙脚乱,向阮钰告罪一声,匆匆就往主屋里去。
阮钰听见这哭声,有些诧异,但既然有婴儿,未必没有女眷,故而他也不曾跟过去,只与应辰同在屋外候着罢了。
不多会,程博远抱着一个襁褓,自屋里走出,一边哄着,一边与阮钰说道:“对不住,小女青梅,刚出生不久,有些爱闹,怠慢贤弟了。”
阮钰微微一笑:“不妨事,小侄女年幼,尚未学话,这般也是不得已。只是小弟不知,原来博远兄已有贤妻,未能及时拜见嫂夫人,是小弟失礼。”
程博远闻言一愣,笑了笑,回避道:“也非是妻室……”
阮钰哑然,不是嫂夫人?那是?
程博远瞧出阮钰疑惑,张了张口,似乎不知如何解释。
而阮钰此刻,却倏然察觉一股异样气息,不自觉垂头看向程博远怀中襁褓——方才那缕气息,他如今已能分辨了,仿佛乃是妖气?这小侄女,难不成是妖类所生么?若是如此,倒不怪博远兄难以启齿了。
略思忖,阮钰微微一笑:“不知博远兄可还记得尚兄?”
程博远见阮钰不曾追问,反而提及他人,略思忖,回道:“藏之贤弟所言可是尚书明么?”说话间,他已觉得由客人站在院中不妥,就请两人到堂屋去坐。
阮钰轻轻拉扯应辰,随程博远进屋,又含笑道:“正是他。小弟与好友游学,途经泰安,巧遇尚兄,才知他身上发生一件奇事。”
这时,几人已就坐。
程博远叫来一个婢子,将襁褓给她抱一会儿,自己果真如先前所言,亲自去倒好茶过来,奉给阮钰、应辰二人。而后他才重新接了襁褓坐下,与阮钰闲谈:“哦?不知是何种奇事,可说来一听?”
阮钰笑道:“不瞒博远兄,尚兄在书房夜读时,迎来一位……”他侧头朝程博远瞧了眼,续道,“狐仙。”
程博远眼瞳微缩:“狐仙?”
阮钰温和说道:“正是。尚兄言道,那位狐仙姓胡,家中排行第三……”
提及尚书明之事不过是为叫程博远放下顾虑,却非是为背后论人,故而他只寥寥数语说个大概,细处皆不深谈。
之后,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应辰,笑道:“与小弟同行的这位通溟兄,实则有一些驱鬼降妖的本事,小弟随他略学了些,别的本事没长进,倒是也能分辨出少许异类行迹了。博远兄不必多虑,小弟方才已认出侄女身世有异,不过依小弟看,异类若是有情,与我等也无差别,嫂夫人虽是狐,可她既然为博远兄诞下一女,小弟也理应敬重她的。”
程博远闻言,才知这位小贤弟引出昔日同窗所为何故,神情微松,也笑了一笑,怅然道:“她来无影去无踪,并非日日皆到。今日她恰好不在,不能为你引见。你便在为兄家中住上几日,待她来了,叫她亲手做几碟小菜招待。”
阮钰连忙婉拒:“小弟来前已租好了院子,便不叨扰兄长了。”
尽管程博远家中宽敞,即便他与好友尽数留住于此也无妨碍,但他却知道,好友与常人不同,在此处借住恐怕不痛快。一路行来,好友迁就他甚多,如今他岂能不顾好友?因此还是不住在此处为好。
程博远本想再留客,可眼尾瞥见应辰,顿时明了为何阮藏之要推辞,再一想这人既是个异人,瞧他模样本事不小,性子还孤傲,若是再留,既怕唐突客人,也怕惊了佳人,便罢了。
于是他也不再提此事,只说:“既如此,为兄也不勉强,但若是你嫂夫人回来了,为兄叫僮儿上门去请,藏之贤弟可是要与应兄同来做客的。”
阮钰笑道:“这是自然。”
应辰微微点头,也算附和。
不多久,寿伯吩咐下人备下几个酒菜,程博远留两人吃了,饭后,襁褓中的小青梅有了困意,便不再缠着程博远,于是程博远得了闲,请客人去到书房,又与阮钰谈论起科举之道来。依程博远之意,待几年后青梅长大些,便去入场应考。因此,如今他也时常抽空读书,和阮钰讨论起来,颇有些精辟见解。
渐渐到了傍晚,程博远与阮钰论得兴起,又留两人用了一顿饭,才依依不舍,由他们离去。
阮钰也谈得畅快,路上同应辰说起一些学问时,不由得眉飞色舞,很是开怀。
应辰见他开怀,眉眼也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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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阮钰半日读书,半日与应辰出门游览,很是惬意。程博远那头许是狐仙未归,也不曾前来请他。
这一日傍晚,天色还未昏暗,阮钰一时兴起,要同应辰去秦淮河游玩。
应辰嗤道:“那有什么趣味?”
话虽这般,但见阮钰兴致勃勃,被他拉扯两下,也就随他一起去了。
河面上,诸多画舫徐徐而行,舫间有丝竹绵绵,又有女子嬉笑声回荡,脂粉气甚浓。河畔长桥旧院、珠市曲巷,俱是欢声笑语,不时有殊色倩影一闪而过,再增几分旖旎。
阮钰没见过这阵仗,他本是想要瞧一瞧夜景,虽也知晓秦淮近前有那烟花之地,可真正瞧见,仍是面红耳赤,便立即收拢神色,目不斜视。
应辰在一旁笑他:“书呆子不是要来游玩么,怎这般作态?”
阮钰赧然,一时噎住。
好在应辰笑过一次也就罢了,招手叫敖英过来。
原来早在阮钰要来秦淮前,应辰便已吩咐敖英前去打听、租船,不过此处晚间向来人多,那些富家公子哥儿们早早预定了大船,加之他们人少,故而只租下个中等大小的,能容数十人在里面,且又请来一班能做那吹拉弹唱的,已都在舫中候着。
敖英在前引路,阮钰回过神来,不由言道:“通溟兄费心了。”
他心中则是一暖,兄长惯来爱笑他,可笑过之后总那般周到,他心里实在欢喜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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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上,已备下一桌酒菜,乃是敖英亲自置办,用的果品茶水俱不是凡物,阮钰一见便知,此必然又是好友取来的珍馐。他不欲辜负这番心意,只笑意盈盈,与好友坐在一处,亲手给他倒了一盏酒水。
应辰见他这般,却未替他倒酒,而是给了一盏清露。
阮钰倒也听从,不曾非要酒喝。
待两人稍作休息,敖英朝对面那吹弹班子示意,那边顿时便响起丝竹管弦之声,与此同时,从侧面走出个身着翠绿裙衫的少女,她生得不算极美,气质也半点不带艳俗,叫人赏心悦目。此刻亮起嗓子,高歌起来。
歌声悠扬,并非那等靡靡之音,反倒是有开放胸怀之意,纵然声调拉长时也不见绵软,反而很是清越,有春日鸟高飞之意境,十分动听。
阮钰方才的羞赧之意渐渐散去,面上也带了温和笑容。
应辰瞧见,神情也有些许柔色。
几曲过后,阮钰见外面夜色已暗,河上似乎亮起点点灯火,想起秦淮夜景天下闻名,便叫弹唱班子暂且停下,自己拉了应辰,到舱外赏景。
立在船舷边上,阮钰抬眼一看,就见河面数艘大舫已亮起花灯,各有花样十分精巧,一些中舫、小舫也是如此,远远看去,好似灯火悬在半空,点缀得夜色极是美丽。
身后的船家也在船上点起了灯,亦是有些花样,阮钰察觉后,回头瞧了瞧,再朝河面看去。在这艘中舫的周围,渐渐行来一些旁的画舫,不见大的,中小皆有,有些离得远,有些就在近前,几乎与这一艘画舫并行。
莫看阮钰与应辰租下这船颇为清静,然而临近的画舫却非如此,内中曲乐声飞扬而出,更还有一些喧闹声响了起来。
这原本也是寻常,阮钰非礼勿听,就有意走远些,然而还未等他转身,那些喧闹声中,他竟听见了熟悉的嗓音。
当下里,他不由迟疑开口:“博远兄?”
《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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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