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长信给冬隅打包了一整只猪头。
他看着那孩子抱着一只猪头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额角有些抽痛。
自己这是魔怔了吗?
带一个小侍卫出来吃饭就算了,还有求必应,还给他打包猪头!
莫名其妙。
檀长信无论如何也无法给自己神一样的举措找到借口,最后只能拍了一下冬隅高高束起的马尾,一脸高深莫测地说:“走吧,回府。”
冬隅今晚被罩了氅衣、弹了脑袋,又被拍了头发,心情已经很不美妙了。
他倒不是很介意檀长信动手动脚地碰自己,而是自己的本能反应会抬手格挡,方才差一点他就把檀长信的手拧下来了啊……
幸好克制住了。
冬隅默默退后一步,心里祈祷着檀长信不要再有什么举动,然后“喔喔”点了点头,“好哦。”
吃饱喝足,也是时候该打道回府了。
今晚从头到尾只喝了几口茶水的檀长信取出帕子压了压唇,还不等从椅子上起身,便听见有人唤他。
“长信。”
檀长信和冬隅一起循声看过去,只见从酒楼门厅处进来几个人,为首那人一脸富贵相,身上穿的也都是绫罗绸缎,数九寒冬的天,手里还拿了一把玉骨扇。
冬隅心想,在洛都能够直呼靖王“长信”的人,恐怕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余光一瞥间,果然看到檀长信抿了抿唇角,一双桃花眼里有暗流涌过。
他起身,却并未作礼,只是热络地笑应:“皇叔。”
冬隅瞬间明白过来,原来此人就是檀长信的亲叔叔,端王——檀裕霖。
冬隅也跟着檀长信站起来了,他还没忘了自己是檀长信的侍卫,就算遇到的人是檀长信的亲叔叔,自己也有护卫之责。
王爷今日出门又只带了自己一个人,所以他更应该警醒些。
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的冬隅选择站在了檀长信身侧,只是他身上还穿着檀长信那件宽大的氅衣,怀里抱着一份用油纸包着的、冒着热气的扒烧整猪头。
天下独一份的侍卫。
檀裕霖很难不将目光往冬隅身上匀了些,只见那孩子年纪不大,模样生得又漂亮,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个侍卫。
原本想要对檀长信说的寒暄话一时被压了下去,檀裕霖开口问的便是:“长信呐,你这是学了洛都那些权贵子弟,带着男宠出来玩的?”
冬隅完全没听懂檀裕霖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个“男宠”说的是自己。
纯良无知的小冬隅只知道眨着一双眼睛偷偷看檀裕霖,心道靖王正当盛年,相貌冷峻优异也属常事,可端王年过四旬,却也是一副眉眼深邃的俊貌。
皇室血统的确优良。
冷不丁地,檀长信忽然开口打断了冬隅的神游天外,他笑着对檀裕霖说:“皇叔误会了,这是府中侍卫,差事办得好,我赏的。”
话一出口,檀裕霖看冬隅的眼神明显变了。
他侧过目光,看了看桌子上还没被收下去的碗筷,又看了看冬隅怀里抱着的那只猪头,了然一笑:“无妨,洛都民风开放,你们又年轻,爱玩什么都随意。”
冬隅:“?”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眼看着冬隅要开口支支吾吾地同檀裕霖解释,檀长信适时地上前一步,直截了当地换了个话题:“时辰不早了,我正要回府,皇叔自便。”
天早就黑透了,洛都城里却还是一片繁靡景象,阳春楼中人来人往,并没有止歇的势头。
檀长信是注意到檀裕霖身后站着的几个人才开口告辞的。
端王檀裕霖掌管户部,而那便是户部的几个官员,洛都城中常有权势在阳春楼议事,那日檀长信约见池敬归是如此,今夜檀裕霖约见户部官员多半也是如此。
檀长信明显不想和他们掺和到一起去。
檀裕霖却是一笑,并没有就这样放檀长信和冬隅走,而是低声对檀长信说:“今日我进宫见过皇兄了,皇兄那个龙体啊,啧,几位老臣都快急坏了,纷纷上书请求皇兄早日立储。”
“长信,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檀长信当然是知道的。
但他垂下眼睛,并没有与檀裕霖对视,只是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冷声道:“圣上对我有养育之恩,私下谈论恩上病情,乃是大不敬的罪过。皇叔,我家这小侍卫急着回去吃猪头,恕长信不能奉陪了。”
冬隅:“?”
直到回到马车里坐下,冬隅都还没太想明白今晚的这出乌龙。
我怎么就成了王爷的男宠了?
我怎么就急着吃猪头了?
我……
好吧,怀里的扒烧整猪头还腾腾的冒着热气,与之而来冒出来的香气熏得冬隅的脑子都有些晕。
好吧好吧,是我急着吃。
但是!
檀长信静静看着孩子一会儿皱眉一会儿鼓腮的小表情,心下只觉得好笑,直到冬隅察觉到他的笑意,然后用那双小兔一样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过来,檀长信才觉得“咯噔”一声,轻咳一下收起了嘴角的笑意。
“拿你当挡箭牌,委屈了?”
檀长信自问自己对这个小侍卫已经温柔得有些过分了,不仅拿自己的钱纵着他胡吃海喝,还拦着他在檀裕霖面前出头,如今怕人受了委屈,甚至还好言好语地哄上了。
试问他从前的那些下属,有哪一个能得到他一句温柔点的话啊。
就说池敬归,去年不远万里从长州替檀长信办事回来,还不等喘口气地功夫就被他叫到府里述职,结果差事没办好,害得檀长信被仁元帝问责,池敬归二话没说自己就去领了三十板子。
伤都没好,就又骑马颠回长州去了,自始至终都没敢说一句委屈。
谁有过冬隅如今这样的待遇啊。
掉进福窝里尚不自知的冬隅嘟着嘴巴,小虎牙在微张的唇缝间若隐若现,一直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檀长信看。
很快,檀长信就看到他用下巴戳着氅衣领口的风毛,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是真的委屈。
檀长信的心都被他戳化了,这会儿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程总管喜欢冬隅能喜欢到那个程度。
这孩子是真的挺让人招架不住的。
檀长信拿冬隅搪塞檀裕霖,又没有替孩子解释清白,自知理亏,只能好脾气地继续说:“那好,你说要本王怎么补偿你,本王可以准你提一个条件。”
冬隅闻言便将脑袋歪了歪,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王爷都大发慈悲地这么说了,自然是不要白不要。
檀长信此时已经狠下心来,心想冬隅无论提什么条件自己都能尽力满足,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无非就是怕那个“穷”字,届时他开口要银钱,自己便是赏他百两银子又有何妨。
只是他若是有了银钱,恐怕不愿意继续留在府上当侍卫了……
“王爷,我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府上的膳食每次都吃不饱。”冬隅忽然开口,打断了檀长信的思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您能不能跟刘大厨说说,以后每餐多给我一个馒头哇?”
檀长信的脸顿时就垮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晚得寸进尺地要求打包扒烧整猪头的人,会小心翼翼地表示自己想要多要一个馒头。
不过细细想来,终归还是跟吃食搭上了关系。
也算符合这孩子的行事作风。
檀长信沉吟一声,故意做出那副难为情的样子,一直等到冬隅睁得眼角都红了的时候,才终于开口说:“一个哪儿够你吃啊,本王做主,多给你两个吧?”
冬隅于是又笑了,小虎牙在下唇上戳出一个小小的坑,一双漂亮的眼睛弯起来像月牙。
他好像格外爱笑,只要有人对他好一点,就能让他倾注全部的真心,露出一个最真诚的笑容来。
那笑容里有感激、有满足、还有属于他这个年纪独一份儿的炽热澄明。
回府路上的车马少了一些,他们的马车行得快,马蹄与车辙在青石板路上交替作响,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略显冷清的街市间显得格外清楚。
冬隅心里揣了个疑惑,知道再不问恐怕就没机会了。
他不是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名义上是靖王府的小侍卫,实际上是十二楼派来刺杀靖王的杀手,有些事情其实是轮不到他来好奇的。
但抛开这一切,冬隅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他是真的很好奇。
冬隅犹豫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檀长信便已经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反而主动问他:“怎么了,还有什么想问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冬隅一听这话,果断下定决心,干脆利落地问:“今天遇到的端王是您的亲叔叔,可我怎么觉得……您与他好像并不亲厚似的?”
檀长信委实没想到他想问的竟会是这个,怔了一下才又笑道:“皇权之家本就没有真性情,又哪里谈得上亲厚。”
冬隅不懂这个,他回忆了一下檀长信的身世,似乎是想要安慰他,便又说:“可王爷是由圣上亲自抚养长大的,连圣上也不亲厚吗?”
“不亲厚。”
冬隅不甘示弱,又问:“洛都城中,您连一个亲厚信赖的人都没有吗?”
檀长信想了想,“那倒也不是。”
“是谁啊?”冬隅凑近了,眨着那双大眼睛问。
檀长信抿唇,良久才说:“……程总管。”
冬隅不急,下一个亲厚信赖的人就是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端王